第30章

冲出基地的那一下，冰寒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同时，江夜的全息头环上出现一行字：

【主线任务更新：于一周内安全抵达5号副基地，沿路激活七个内网信号基站。】

“没问题。”江夜无声在心底回复。

和三个月前刚进山时的青涩相比，江夜已经非常轻车熟路，不需要黑天提醒，她自己就能熟练地判断出什么时候该疾行，什么时候该安静匍匐避开危险，什么时候该进行狩猎——

这次出发，江夜完全是轻装上路，除了狩猎必备的武器和装备，以及过夜的行李、工具，她什么都没有带。

两把小猎刀藏在手臂的皮带上，折叠睡袋绑在后腰，左边是一把开山斧，右边是和电子火折子放在一起的便携电棍，再挂一双工具鞋，背上是一把特制的反曲弓，腿上的绑带还藏了两把匕首。

外套是俞长森拿原本的工作服外套改的，用厚实的熊皮改成披风，遮挡住里面密密麻麻的工具，毛茸茸的领子刚好包住江夜半张脸，又不显得臃肿。

她奔跑时，看似厚重的披风边缘轻盈地跳跃，掠过雪地，却没在雪上留下任何痕迹，如一抹穿行于雪林中的黑色的幽影。

一小时后。

头环中的地图画面变换，彩色的网络覆盖区域即将到尽头，再往前，就是灰色的无网区域。江夜用力施展一下手臂筋骨，呼出一口气，立刻凝成白白的烟雾：

“黑天，晚上见。”

今晚，她将激活第一个小型内网基站，也将在基站附近过夜。

“晚上见。”这回，黑天没有多说什么，三个月的相处，她对江夜的信任已经接近满分，她相信江夜不会出任何茬子。

踩着厚实的白雪，江夜艰难往山坡上走几步，地图彻底变成灰色的离线版，黑天的投影同时消失。

这是一个光秃秃的小山坡，雪很厚，江夜的脚步放缓，一步步，走到山坡顶端。这里视野很好，又是一处可以俯瞰半山的观景点。

在大爆炸发生前，这里说不定是规划好的观景区……不是说不定，应该说，这里就是一个观景区。江夜看见山坡尽头，几乎快要被白雪掩盖的观景台。

栅栏和地上的玻璃已经碎了，但钢架结构还是完整的。

江夜轻巧跃到钢架边缘，俯瞰白茫茫一片的冰雪世界。

往下看，山脚依旧被黑压压的恐怖暴风雪覆盖，雪明明是亮白色的，可是和狂风卷在一起，怎么就那么黑呢？仿佛要从纯黑中孕育什么不得了的生命。

而山上，同样没有任何变化。望不到尽头的一个接一个白色山峰，看起来那么近，又那么远，飘荡的云雾明明那么薄，却永远无法这风吹散。

还有那个环绕在山顶的巨大黑色圆环，永远首尾相接，永远安静地停在那里缓缓蠕动。江夜已经习惯它的存在，不会再觉得恐惧，但……依旧有种被震撼的感觉。

可能，对遥远巨大物体的敬畏，是刻在人类DNA中的吧。

江夜没有浪费多少时间，只停留几秒，她便转身，再次朝着地图标好的路线奔去。寒风如刀般刮在她脸上，她只得把脑袋往披风的毛领上埋了埋。

尽管肉眼看来，山里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但江夜清晰地感觉到，三个月过去，山里越来越冷。

就算往远离暴风雪的山上走，气温也丝毫没有升高。

还好，对于猎人来说，寒冷从来不是问题。

……

黑天对江夜的信任不是没有来由的。

虽然她在俞长森面前对江夜的评价只有那个“笨”字，但从一开始——她看过江夜狩猎枯枝鬼婴的录像那时开始，她就觉得，江夜是天才。

或者说，是天生的狩猎者。

无论是猎杀时刻，还是单单对环境的判断，江夜的直觉都准得可怕。刚开始，江夜只是对荒山野岭的环境不熟而已，但随着她熟悉这一切，熟悉大自然，熟悉晶石和异能，以及它带来的那些感染怪物，她变得极度敏锐。

不止是心理上的改变，江夜的身体，也越发习惯荒野。

江夜还在长身体的阶段，慢慢长高的同时，她变得更强壮，只是因为身高的增长而显得瘦削了些，但健康、匀称、满是活力的躯体却一日比一日明显。

那种被荒野磨练出的健康体态……是黑狼他们这种一辈子都在室内锻炼的人永远达不到的。

不仅是在荒野里，黑天相信，就算有一天回到城市，江夜也会是非常优秀的猎人……只要，她有时间去熟悉现在的“城市”。

而江夜也没有辜负黑天的信任。

她很顺利地按时抵达第一个小型信号基站，复原被大爆炸损坏的信号装置，激活信号，然后在第二天，抵达第二个基站，第三天、第四天……

第七天，激活七个信号基站，江夜于傍晚抵达5号副基地外。

说是“基地外”其实并不准确，因为这时，她和5号副基地隔着一片宽广到勉勉强强才能看到尽头的湖泊。周围并不安静，隐隐约约能听见远处“轰轰”如雷的声音。

因为湖泊的尽头，是飞流直下的悬天瀑布。

“惊龙沟”，原本是天仓山里的一处著名景点，蜿蜒的瀑布如受惊的盘龙一般，弯弯绕绕从山顶盘旋而至，最终以雷鸣之势落入尽头的小石潭。

江夜记得，以前隔着老远，还在山林里的时候，阳光被茂密的树林遮挡，努力往树木缝隙外面望去，一眼就能看见雪白盘旋而下的惊龙瀑布。

而瀑布下那片小石潭，最多不过几十米宽，哪儿像现在这看不到尽头的宽广湖泊？

小石潭扩大了几百几千倍，可瀑布的高度却缩减了，从弯弯绕绕的几十米高，只剩个十米出头，轰隆隆的水声依旧大得惊人。

5号副基地，原本是修在山丘顶端，刚好被鬼斧神工的瀑布掩盖住。

江夜出发前，黑狼他们就有所推测，5号副基地的入口位于瀑布顶端，基地本体则被蜿蜒的瀑布遮住，大爆炸发生后，这里的山丘塌陷，地貌改变，小石潭很可能堆积成堰塞湖。

……日积月累，逐渐变成深不见底，填满半座山的堰塞湖。

“如果5号副基地前形成了堰塞湖，尽量找路绕过去，除非湖泊面积实在太广，无法绕路，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考虑从水中游过去。”

江夜回想着昨晚黑天与她商量时的话，慢吞吞蹲在湖边，撑着下巴往前看，整颗眼眸都被黑泱泱的湖水浸没——

湖水明明是清澈的蓝色，一眼能望到底的那种清澈，在阳光下甚至折射出宝石般的浅绿，远处的湖面波光粼粼，跳跃迎接着即将来临的夕阳。

可是，这么清澈透亮的湖水，落在江夜眼中，却是黑沉沉的，墨水都渗不透的黑。浓郁的黑夜，大概是最能激发人类恐惧的颜色之一。

江夜只是蹲在湖边看了会儿，感觉自己背上满是鸡皮疙瘩。

往左，往右，往前，不管往哪个方向，都是一望无际的黑压压一片湖。

“……这哪儿是能绕过去的样子。”江夜小声嘀咕，站起身，原地用力伸展一下身体，“只能游过去了。”

直线距离大概三千来米，不算很长，应该十来分钟就能游过去……江夜估算着，绑紧工作服上的各个绑带、扣子，调整披风松紧，以免待会儿被它干扰。

她踩着稀薄的雪地，一步步走到湖边，呼吸变得沉静。

湖面很平静，似乎是一潭巨大的死物，湖里没有任何生物存在的迹象，刚开始，湖面还能看到底，但越往远处看，越是只能看到无底的黑暗。

不仅是看，就算闻，也闻不出任何味道。

这片湖竟然没有水腥味。

这是一片……一点儿气味都没有，仿若根本不存在的湖水。

江夜脑海里不自觉想起太白山天池的水怪传闻，尽管她从来没去过太白山，她们这一代的小孩往往也不信鬼神，可偏偏又对“水怪”、“外星人”这种未知的东西好奇得厉害。

她有点怕。

怕自己游到湖中间，眼前忽然出现一个黑洞洞的血盆大口，害怕湖里有什么伸手抓她的脚踝，害怕湖底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

就算有猎人的【冷血】，江夜心跳依旧加快了些。

“如果遇到不得已游过湖的情况，闭上眼睛，一个劲儿往前游就是，不管中途听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都不要睁眼。”

“我会听到什么？感觉到什么？湖里究竟有什么？”

江夜回想昨晚她和黑天的对话。

“我也不知道。在天仓山这种地方……晶石浓度极高的大型水域里，我们尚未研究出，这种地方究竟会孕育出什么怪物。但可以肯定的是，根据我们的多次模拟测试，只要闭上眼，不要探究，不要回应，就不会有任何问题。江夜，你能做到吗？”

“能。”

我能做到。

江夜的呼吸变缓，又逐渐恢复正常，她清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每一丝肌肉纤维绷紧，然后一点点缓慢舒展开，为她积攒足够的爆发力。

出发吧。

她在山里的溪流里涉水练习过很多次，一片死气沉沉的湖泊而已，没有任何问题。

别怕。

江夜最后看一眼瀑布的方向，闭眼，一头扎进冰冷的湖水里！

“咕哝哝。”

冰凉的湖水渗进衣领，很快蔓延至每一寸皮肤，江夜闭着眼，脸色没有任何变化，手臂如结实的罗汉木船桨般，用力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地往两边滑。而她小小的身躯，仿若一支离弦之箭，在水面上划出一条笔直的痕迹。

闭着眼，一直往前，只靠瀑布的声音判断自己离岸还有多远。以自己的速度，全程应该只需要十来分钟，可是江夜却感觉，时间被无限度地放缓了。

她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不知道游了多远，感觉不到湖水的存在，手臂动作变得机械……甚至连瀑布的轰鸣声，也变得遥远。

不是距离上的遥远，她能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接近瀑布的位置，可是灵魂的层面，她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她在被冰冷的湖水拖离现实。

脑海里原本只有“游过去”一个念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被塞满了杂乱的想法，一个个明亮的画面从漆黑的眼前闪过。

小夜……

她好像听到有谁在呼唤她。

来自湖底最深处。

她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清晰，她看见——看见小时候的自己。

准确的说，是婴儿时期的她。父亲抱着她，沉默跪在黑色的方尖碑前，姐姐安静站在一旁，埋头抹眼泪。周围是一片楠木林，风一吹，树叶如海浪般哗哗摇曳。这是她母亲的墓碑那儿。

“小夜……”

呼唤的声音更清晰了。

似乎是很多层声音叠加在一起，飘飘渺渺，听不出具体是谁，但又很亲切。

江夜身体依旧在机械地往前游动，思绪却跟着飘散，模模糊糊地想，是父亲？还是姐姐？亦或是，许久都没听到的，来自母亲的幻听声？

是谁呢？

江夜努力地去听。

这回，她听清了。

“小夜，你在哪儿？”

那声音很软，温柔到骨子里，可是声音深处，又藏着浓浓的悲伤。紧紧是听着这样的声音，江夜就……莫名地感觉鼻酸。

不想游了，想停下来歇一歇。

就在这里停下来吧，不要再往前了，停在这里，往湖底沉去，听一听究竟是谁在说话。

江夜游动的速度减慢了一些。

“小夜，我一直在找你。”

她彻底听清了，是……

是姐姐的声音！

姐姐在找她，姐姐在呼喊她。她应该停下来，应该睁开眼看一眼，应该回应姐姐的呼唤，不是吗？

江夜挥动手臂的动作彻底停住，身体晃悠悠飘在水中。

这时，如果从黑沉沉的水下看，她就像一个挂在天空中断了线的破烂风筝。一根黑色的细线，从水底，悄无声息地往上蔓延，一点点朝她靠近。

那根黑色细线，小心翼翼地攀爬到江夜的腰间，试探般往上蔓延，缠住她的身体。

她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她在很努力地去听姐姐的声音。

“小夜，整个东部废墟快要被我翻遍了，我什么都有、什么都知道……唯独没有打听到你的消息，你究竟在哪儿？”江昼温柔的声音，逐渐染上哭腔。

绝望而心碎。

“小夜，再找不到你，我会疯掉的……不，我已经疯掉了，我、我……哈、哈哈哈哈……”

凄婉细弱，随时都会断掉的哭腔，忽然变成一连串凄厉的笑，几乎是从嗓子眼里，一字一字卡出来的沙哑笑声。

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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