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之间,赵觉安看见妻子穿着当初嫁入赵家的那一身喜服,端坐在挂满红绸的床榻上,盖着红盖头。他走上前掀开,竟是妻子张婉君少年时的青涩面容。她正含羞垂眼,如那时新婚一般……
十六岁那年,赵觉安要成亲了。
娶的是东城张秀才家的独女,张婉君。
那是赵老爷千挑万选的书香世家。
媒人一进赵家门,十句有九句都是夸赞张秀才的女儿,家世清白、相貌出众、才情横溢、温柔贤惠、善良亲和,连给出的画像都不及真人万分之一。
他虽十六,但不同寻常百姓家,十六岁孩子的心性,总是坐不住,静不住,无法集中精力做一件由始到终的事,好在家境殷实,上个私塾也都上下打点了一通。自然而然,也就骄纵成习,受不得一点委屈,吃不了一丝半点儿苦头。
七岁入私塾到十六岁,足有九年,还写不出、背不出一篇文章出来。
平日的作诗写词,也都是贴身伺候的书童替他作答,日子久了,宅里宅外都习惯按他性子来伺候。
赵老爷经营着黔州数百家赌坊和妓院,以及大大小小的典当行、米店、药铺、染坊、酒庄,只要是关于基础民生的行当,都被垄断一干二净。所以,只要他儿不沾染上赌习,这赵家赚的银子十辈子也挥霍不完。由于他自个儿也是三天两头往青楼跑,对于赵觉安这根独苗,从不过问,于他而言,万事只需银子来解决即可。
而这赵觉安是黔州出了名的美男子,尽管名声不太好听,但只要见了他真容的人,无一人不感叹,“世间真有此等美人!”
所以,想将自家女儿嫁入赵家的人不在少数。
这赵老爷也是给足了媒人黄金百两,经过慎重的筛选,才最终敲定符合完美标准的张婉君。
这赵觉安知晓自己要成婚,至于姓甚名谁,为何人,他不在乎!但听说父亲为他选的张婉君是位不可多得的才女,不免心有期待。
那一夜,待宾客散去。
夜沉寂了下来。
他走入喜房,掀开盖头,见到婉君时,心里忍不住的欢喜。样貌果真是一绝,虽身穿华服,戴着缀满珠钗的凤冠,仍能看出身上那股清逸绝尘的独特气质。
此等美人,他第一次见,甚是欢喜!
虽是头婚,但赵觉安已熟练床第之事。不仅如此,他还知道如何讨男人女人的欢心,然后再狠狠的羞辱她们。
他轻抚她微红的脸颊,轻轻坐到她身旁,少有的拘谨道:“你真漂亮,从小到大,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漂亮的人。”
婉君听到此话,温柔的笑了一下,抬头向他看去,此人果真如传言一般俊美,但竟没有一丝戾气,这让她也心里欢喜。
二人一相视,都会心一笑。
“少爷,你也是婉君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的,最好看的人。”
“当真?”赵觉安靠近她耳旁问。
“嗯。”
那一夜,婉君落了红。
赵夫人独守空房,望着夜空上的一轮孤月非常失落。
赵老爷仍旧去了青楼潇洒。
“这娶了媳妇就忘了娘,更何况还是美娇妻。”赵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抹泪。
“再是什么妻,什么妾,还不是都得听姐姐吩咐。”
说话的是赵老爷的四姨太—杨芝容,是个杂耍班子出身的卖艺女,虽才年满三十,但因小产三次,而很难生育。
这赵老爷的四房妻妾,就唯独她没有生育一儿半女,但待人直爽,便讨得宅里上下都待见,这赵夫人说话也从不避讳她。
从小走江湖的人不在少数,但女人稀少。更何况是见多识广的女人,而杨芝容就是这么一位奇人,说话让人中听,做事让人找不到话说。
虽无生育,但颇得赵老爷尊重,也时常与她商量生意上的大小事宜,这一来二去,日子过的也富足。
赵夫人听了她的安慰,仍旧释怀不了心中苦闷,只得苦笑道,“是啊,姑娘熬成了婆。”
四姨太剥了一颗荔枝,给人递过去时还接着安慰道:“姐姐,不应该这么说。怎么是姑娘熬成了婆呢?这“熬字”说法可多了。想当年,走南闯北的,见的多是普通人家,否管是儿媳还是婆婆,谁都是一脸的苦哈哈,这为啥啊?无非是吃不饱,穿不暖,地里活儿又少,一年到头也收不了多少粮食。这家里男人要去外面找活路,女人就在家带孩子,伺候婆婆,吃的也尽着男人饱,这不就瘦的皮包骨吗。要我说,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那像咋们这赛神仙似的好日子,还能吃着荔枝。所以说,我们这就不叫熬,叫享福。”
四姨太说的兴起,都剥了一碟的冰荔枝。
但赵夫人却无心饱腹之欲,只咬了一小块荔枝肉,便觉食之无味。
她眼怔怔望着院里那颗大槐树,呆愣的说道:“这赛神仙的日子,天天过也会腻。时间真快,一转眼就是觉安大喜的日子,我当年嫁给老爷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晚上,也是十六岁,可转眼都过去十七年了,这老爷来我房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上一次来我房里还是半年前,就说了一句,觉安该成家了,我给他找的是东城张秀才家的女儿。”说到此处,眼角的泪就止不住,“从那以后,就没来过了。”
四姨太听此,也只能轻轻拍一下她的手腕以表安慰。
“八次,十七年!就同房了八次,这换做哪一个女人能忍受。”说到此处,赵夫人难受的掩面而泣了,哑着声气道:“这叫什么狗屁赛神仙的日子!”
四姨太见人这般伤心,也知道多说无益,便找了个由头,先行离开了。
新婚之夜一过,赵觉安似乎长了几岁似的,也不逛窑子,也不斗鸡,赛马,淘水晶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也收敛了,闲置的文房四宝启用了,就连教书先生也觉得这人转性子了,能一次抄写完一篇文章,还能安分守己的坐在位置上听讲,不叠小鸟,斗蛐蛐了。
上完私塾,还晓得去街上买些点心、布匹、金银首饰给家中妻子带去,一来数日,都像个规矩人家。婉君将他带的金银首饰,都拿个木盒子,整齐的叠放在里面,塑封上日期,放到自己的床头柜里锁好。
赵家的宅院极大,是典型苏式园林,里面的果树花柳一到夏天就生的茂盛,人在园子里很是凉爽,修的雅致漂亮的庭院,满是荷花的湖泊,周围停着几叶扁舟,还有满山移植的绣球开的极艳丽。
古朴的雅致和恢弘的奢华在赵家宅院里相得益彰。
在赵家,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个个穿的体面,但张婉君却日日一身素衣,素钗,脸面不加粉饰,就像六月的粉荷,娇嫩而清逸。
东城的张家老太爷曾担任过朝廷巡抚,为继承衣钵,张秀才考了二十年科举,都不曾中过举,但好在家底殷实,过的也还算舒心。由于婉君是家中独女,便自幼与他一同习书,在耳濡目染之下,也能写的一手好字,好文章,作诗造词起来不输男儿。但因是个女儿家,又生在传统体面人家,除了出嫁那一日,却从未离开过自家宅院。
她打发日子的兴趣也只是看书写字,读文章。
那些儒学经典,古书文词都让她记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面对赵觉安的文盲性子,她也是极有耐心的,从来都是温婉可人,也不焦躁,不冷淡。
赵觉安不爱读书,她便找出一些简单易懂的入仕文章,为他拜读。
他不爱写文章,她便找些有趣的文章来与他一同临摹,好让他少些枯燥,他不爱写字,她便陪他从早到晚,就为写好一篇文章。
婉君爱作诗,也喜欢念诗,但赵觉安几乎不曾背过一首诗。所以,他时常看见她手捧着一本诗集,在书房里待一天,或是在庭院里拜读。
有一日,他刚下完学,照旧买了一碟婉君最爱吃的桂花酥。路过百花园时,便见百花丛中坐着一位翩翩美人,正翻阅着手中诗集,他悄然走进,轻轻揽住婉君的肩身,侧脸看去,就见绯红的脸颊挂上了浅浅笑意,他问,“在看什么,这么入迷?”
“陈子昂的诗。”婉君道。
赵觉安侧身坐到她身旁,凑过脸去,看了一眼,小声念了出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写的真好!要是让我来写,那就是前不见人,后不见人,念念叨叨还不见人,独自找人才见人!”
“又开始贫嘴了。”婉君轻轻拍了他嘴巴一下,合上了诗集,向他说道:“这是我父亲喜欢念的诗,小时候就经常见父亲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写。”
“为何如此喜欢呢?”他问。
“因为父亲六次进京赶考,都不曾中举。应是心有抱负,却无地施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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