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上,宋宜将那瓶桂花酿随手递给了下人,“和往年的一样,你自己看着处理就好。”
下人将那一年一度的桂花酿小心收下,他至今也不知那酒究竟来自何人,只知年年如是。
“殿下。”暮山自外而入,“太后身边的宫女传话,说今晚太后要在御花园赏灯,问您可愿一同前去。”
宋宜连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赏灯?算了吧,想想都麻烦。替我回信,就说我近日风寒未愈,不便赴宴。”
说完,暮山还站在那里,面露难色。
他抬眼一瞥,眉头微微蹙起,“怎么了?”
“殿下,这个理由...您前一阵刚用过...”暮山小心翼翼地提醒。
“是吗?”宋宜想了想,模糊记起好像确有此事,“那你就说,我这两日头痛...”
“头痛也不成。”暮山忍不住插话,“您忘了?上回就是头痛,太后还特意请了御医来,结果什么都没查出来。太后还说,以后不许用这个借口搪塞她。”
这个也用过了?
宋宜烦躁的捏了捏眉心,一时半刻,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了。最后,他认命般的叹了口气。懒洋洋一摆衣袖,“罢了罢了,去就去吧,反正也好久没去了。”
话虽如此,可语气里满是敷衍,像是认了个麻烦差事。宋宜靠在榻上,脸上写着不耐,分明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
也不知为何,他虽然在父皇面前不受待见,可太后偏生最是喜欢他。每逢宫中有何宴会,总要特意差人来请,似乎生怕少了他。
只是宋宜自己从不在意,去了能如何?无非是看一群人戴着假面,虚与委蛇,暗里明里各怀心思。他觉得乏味至极。
御花园里张灯结彩,彩楼高挂,昨夜的花灯依旧摆放着,秋夜的凉风将灯火吹得摇曳生姿。殿阁间丝竹声不断,宾客们簇拥在太后身侧,急切的想要引起注意。
宋宜着一袭淡色长衫慢吞吞走进来,眼神在满园的灯影间随意掠过,脸上却没显出来有多少兴致。他一来,场中本就细微的窃语顿时更热闹了几分。
“九殿下竟也来了?”
“听说前些时日还病着呢,真真假假也分不清。”
“哼,怕不是又是装的。整日混迹青楼,能有什么正经?”
低声议论如暗潮般涌动,带着几分轻蔑。宋宜听在耳里,懒得理会,扇子一开,慢悠悠摇着,只当耳旁嗡嗡作响的虫鸣。
太后坐在高座上,眼角的余光早已注意到他,脸上笑意更浓。待宋宜行至近前,太后亲手招了他过来,示意身边空出的座位:“阿宜,快过来,坐在哀家身边。”
众人一愣。
太后素来对人冷淡,难得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点名唤人。偏偏她偏爱宋宜,这点几乎是满朝文武心照不宣的“怪事”。
“谢太后。”宋宜弯腰行礼,神色半点不上心,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坐下后,漫不经心地把玩手里的扇子,仿佛对周围异样的目光浑然不觉。
有人忍不住暗暗摇头:九殿下生得风流俊美,可惜只是个不中用的纨绔。
这些闲言碎语太后自然也听到了一些,但太后却全然不在意,反而亲自夹了一筷子点心放到他面前,声音里带着几分溺爱:“你总是不爱吃宫里的东西,这道桂花糕是御膳房新做的,尝一尝。”
宋宜笑着从太后手里接过,他随手捏了一块入口,桂花的清香在齿尖绽开,甜而不腻。
他嘴角忍不住弯起,抬眼望向太后,声音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谢谢皇祖母,您啊,总是记得我爱吃什么。”
太后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底越发柔软,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眼神里满是慈爱:“你这孩子,自小就爱吃甜食,哀家怎会记不得?”
“是是是,还是皇祖母最疼我。”
宋宜脸上挂着甜甜的笑,一瞬间,眉眼间的散漫全都收敛了。在太后面前,好像真成了只知依赖长辈的孩子。
正笑着,他不经意瞥见远处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
林向安?
他眯着眼,突然想起既然太后在御花园赏灯,司卫将军必定随行。
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借口要去四处走走,眼神却已经追着林向安的方向去了。
宋宜起身告退,负手往御花园的深处走去。
夜色里,灯火摇曳,树影婆娑。
远处正是司卫将军带人巡查的方向。
林向安身穿轻甲,眉眼冷峻,正与属下低声交代着什么。那神色专注,看起来确实是个认真负责的主儿。
等他说完话,宋宜慢悠悠地走进,声音带着笑,拖得慵懒,“好巧啊,又见到林将军了。”
林向安身形一顿,抬眼,见是他,眉头一瞬间不由自主拧紧,又立刻压了下去,“殿下。”
“哟!”宋宜饶有趣味的打量着他,似笑非笑,“今晚林将军,倒是比昨日懂规矩多了。”
听出了他的揶揄,林向安心头微微一震。
他想起今日一位前辈私下里对自己的训斥。
“你怎么敢当众那样对九殿下说话?!”
“分明是九殿下轻薄我在先!”林向安冷着一张脸,说得理直气壮,觉得被欺负哪有不还手的道理。
那前辈却被他噎得眼前一黑,重重叹气:“傻小子,你还真敢回嘴?别说他调戏你,就是他真踹了你一脚,你也只能忍着!他是皇子,你是臣子,你若执拗闹大了,哪怕三殿下赏识你,也保不住你!”
直到那时,林向安才意识到自己又因为莽撞闯了祸。
此刻再听宋宜言语中似笑非笑的嘲弄,他沉默片刻,终是收敛了戾气,低声开口:“昨日是我鲁莽,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话音落下,宋宜没立刻开口,只是盯着他看了片刻。那双含笑的眸子,似是要直接将他看穿。
“既然林将军都开口了,本殿下自然不会小肚鸡肠。要我原谅你,也不是不行...”
林向安心里一紧,下意识想到了昨日百花楼的荒唐话,神情顿时僵住。难不成这位九殿下真要逼自己......
“放心。”宋宜眼角一挑,看透了他的念头,懒洋洋道,“本殿下虽然爱开玩笑,也不至于那般无趣。你哪日休沐?”
“后天。”
宋宜想了想,自己后天也没什么事,正好闲得很,“请罪总是要有个表示,那后天,醉仙楼,请我吃一顿就好。”
醉仙楼吗?林向安怔了怔,那可是太安城最贵的酒楼,他还一次没舍得去过呢。那里最便宜的菜都要他半个多月的俸禄。
不过,这也应该算是宋宜的玩笑和小小的刁难。他心里虽然憋屈,但也只能抱拳应下,“是,殿下。”
宋宜这才满意,嘴角弯起,“那就后天戌时,我在醉仙楼等你。”
当天戌时,醉仙楼上房。
宋宜斜倚在案前,指尖把玩着酒盏,静静等着林向安。
他脑海里浮现出暮山前几日送来的那封信里的内容。
林向安,十九岁,出身不过是南方一个无名小镇,父母皆是普通农户。家中长子,下有一弟一妹。十二岁孤身一人来到太安,从最底层入军营。此人做事固然极为认真,却因性子直、又不爱与人交流,迟迟不得重用。
若不是今年春天得了宋存青眼,被破格提拔为司卫将军,恐怕至今还埋没在人群里。
宋宜低低一笑,想到那人直来直往,半点不会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
“果然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将,连点脑子都不长,蠢的可怜。”他低声嗤笑,“这种人,恐怕我给他卖了,他还得跑过来谢我,然后乐呵呵的帮我数钱呢。”
正出神间,门口传来脚步声。
“殿下。”
林向安穿着一身黑色衣衫,腰间只系着一条素带,头发高高束起,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
褪去轻甲,看起来倒是少了几分肃杀。
“呦,可算来了。我还在想林大将军还要我等多久呢。”
林向安站在门前,规规矩矩地拱手:“殿下吩咐的事,属下岂敢怠慢。”
“岂敢怠慢?”宋宜故意学着他的口气,目光上下打量一番,“怎么感觉你不穿轻甲,看起来倒是顺眼了不少。”
林向安并没有回复,默默走进屋内,在宋宜的示意下坐下。
谁知宋宜一开口,就直接吩咐小二:“把你们醉仙楼里最贵的酒,最贵的菜,全都给本殿摆上来。”
小二眼睛一亮,连连点头下去。
不多时,佳肴美馔接连端上来:鲍参翅肚,玉碟金螺,碧荷香鸭,光是酒就摆了三坛,坛口还封着红泥,散出醉人的香气。
宋宜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入口中,微微眯起眼,“嗯,不错。醉仙楼的厨子,手艺就是比御膳房做的那清汤寡水好。”
对面,林向安心口一沉,看着这一桌他没见过,有的甚至没听过的山珍海味,脑子里已经飞快地换算起价钱。光这几道菜,怕是得抵上他一年俸禄。
一想到此,他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心里肉疼得厉害。
只不过面上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冷着张脸,看起来波澜不惊。
“不愧是九皇子,奢靡无度。好像点这么多你吃的了一样!”林向安在心里默默的骂着,但想到这一顿是自己花钱,他觉得不能太亏待自己。
连忙也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鱼肉。
宋宜看起来兴致正浓,连连吩咐小二添酒上菜,结果自己只尝了两口,就放下筷子,支起下巴,懒洋洋地盯着林向安看。
“林将军啊,”他拖长声音,似笑非笑,“你跟着三哥,也有些时日了吧?”
林向安心头一紧,端起酒杯,先敬了一杯才答:“是,殿下。属下只是侥幸,得到三殿下赏识”
宋宜见他一脸板正,嗤笑一声,继续问:“听说三哥赏识你得很,这次江南一行,还要带你一同去?”
“江南?”林向安夹菜的手顿住,嘴比脑子快,并未多想就直接开了口,“三殿下是要去金城,并不是江南啊。”
金城?
这倒是件他不知道的事。
他抬头打量着林向安的神情,看起来并无异常,好像真是无心说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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