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一片寂静。
“就凭你?”
站在最前方的刺客冷笑着开口,看向萧崇琰的眼神讥诮又怜悯,就像在看一个傻子那般,只当这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是害怕到极点,死到临头神志不清,只剩满口疯言疯语。
一个身无半点灵力的病弱少年,居然大言不惭要留下这满院的修士刺客。
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沧澜大陆修士共分七境:问心,知常,至虚,守静,九转,抱一,神无。神无以上便是神圣,破境即可飞升。
修行如同登山,入山门不易,登天梯更难,破境契机可遇不可求,有人修行数百载也不过只在问心,知常两境打转,九转境已是寻常修士必须仰望的山巅,而抱一与神无更在天上。
站在这里的刺客,每一个修为都不会低于至虚境,又因专修刺杀隐匿之道,比起普通修士更为防不胜防。
萧崇琰与他们之间的差距,有如天堑——
一个抬脚便可碾死的蝼蚁,竟然妄想撼动天神?
真是无知者无畏,可怜可笑至极。
“你们不该杀其他人的。”
对于院中刺客的不屑嘲讽,萧崇琰显然一无所知,他只是觉得千年过去,修真界的风气似乎有些不好,于是难得很认真地在讲道理。
“修士修行最重修心,山上山下泾渭分明。你们伤及这山庄数百人性命,难道不怕将来破境九转心魔侵扰,再难更进一步?”
早在数千年前,修真界便定下不可无故打杀世俗百姓的规矩,就连素来奉行弱肉强食的北地魔族,也从不会轻易打扰普通人类的生活。
山上修士若毫无掣肘,任性妄为,视山下百姓为蝼蚁随意打杀,便会破坏山上山下平衡,更会影响天地间气运流转,长此以往必将导致一个大陆的倾覆。
而修士若连力量本身的诱惑都无法战胜,又何谈面对自身心魔,破境九转踏上真正的登天路?
这个道理,便连才开始修行的稚童也懂。
萧崇琰是真的心存疑惑,这才有此一问。可那说话的刺客却对此全然不以为意:“破境九转,心魔问道,是你们沧澜的规矩,又与我何干?”
他看向萧崇琰的眼神极为嘲讽:“区区蝼蚁又何必多言?等死便是!”
“全力攻击,务必确保神魂尽灭,断了他所有的往生路!”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攻击术法与剑光于黑雾间骤然亮起,织就为一张大网,向萧崇琰当头压下,瞬息间便将他身形淹没,再看不见。
一时间,寂静的院中黑雾弥漫,翻腾不息,阴森可怖至极。
黑雾间,院中刺客再不遮掩容貌,暴露出那一双双绝非沧澜大陆所有的血色重瞳,在一片暗色里闪烁着冰冷嗜血的光。
他们的目光中满是不祥。
—
迷雾里,萧崇琰的神情很淡。
这种黑雾于他而言并不陌生,此时此刻不觉得忧虑,只是略看了一眼,便闭上眼睛。
心湖自观。
心湖是修行者心境的映射,是其神魂与力量的投影,对每一个修行者而言都至关重要。
萧崇琰的心湖内一片荒芜。
龟裂的大地上满是纵横交错的裂缝,深不见底,那是他破碎不堪的神魂。
在大地之上,有巍峨山脉拔地而起,连绵不绝数万里,却被拦腰斩断,断面处形成巨大的豁口,千疮百孔。
这是他的半副剑骨。
曾经他的心湖有多么恢弘壮丽,生机勃勃,如今他的心湖就有多么衰败黯淡,惨不忍睹。
萧崇琰并不停留,只是一路向山脉高处而去,最终来到那座最高峰的山巅。
山巅有一汪碧清的湖水,很小,也很破败,几近干涸。
但仅存的那一点湖面却澄澈透亮至极,仿佛可以照亮神魂最深处的心意。
这就是真正的心湖所在。
萧崇琰站在湖边,湖面倒映出一个脸色苍白的黑衣少年。他垂下目光,沉默地注视着对方,仿佛在问你后悔吗?
后悔前往流云巅赴约,后悔破境后执意留下补天缺,后悔被心意所困留下祸患,后悔当年在那座皇宫内一眼望见天上人,从此踏入修行,头也不回地追逐大道?
湖中的黑衣少年含笑看着他。
于是萧崇琰也笑起来,摇了摇头,离开湖边。
他心意微动,下一刻便出现在山巅另一侧,负手望向脚下的山河大地。
荒芜、破碎,衰败不堪。
却也是一场前所未有,筹谋已久的问道。
不过是再走一遍登天路,再染一回世间尘。
再问九天,再得大道。
在萧崇琰的注视下,这一方心湖内的小世界忽然有春雨初降,细细密密落下,无声无息浸润天地。
龟裂的大地上有细碎的绿意冒起,飞快拔高身形,逐渐有郁郁葱葱的森林连绵成片,生机勃发,而寂静山脉中忽闻猿啼不止,接着更多声音开始出现,万物苏醒。
荒芜下掩藏着无尽的生机与希望。
萧崇琰看着天地之间,忽然若有所感,心意越发平静。他一念而起,便再度跨过那道门槛,进入问心境。
寻常修行者苦苦找寻多年也难以跨越的问道门槛,对于萧崇琰而言却不过就是一道虚掩的大门,他只是轻轻一推,便能再度登堂入室。
他曾见过神圣境巅峰的风景,此番转世重修,于境界上将再无任何瓶颈,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只需不断问心。
明辨心意,砥砺道心,待道心圆满,便可一步登天。
“嗡——!”
心湖内的九天之上,有剑鸣声蓦地响起,两道虹光自天边直掠而来,最终化作两个巴掌大的小人,一左一右坐在萧崇琰的双肩。
一个神情严肃,一个满面娇憨。
这是萧崇琰的两把本命剑,一把名唤九逍,一把叫做不行。
这两把本命剑的本体皆在他处,如今现身于此的只是两道剑识。在沧澜大陆,这种剑修的独有神通被称作剑心相通。
“小九,不行。”萧崇琰摸了摸两个小人脑袋,开口唤道,“好久不见。”
左边的小人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右边的小人却撒娇似的抱住他的手指不放,哼哼唧唧地挨蹭。
萧崇琰失笑,任由小人动作,开口问道:“不行,这一剑需要请你来……你愿意吗?”
被唤作不行的小人顿时亮起眼睛,使劲点头。
然后小人站起身,脸色严肃地握住背后的剑。
同一时间,萧崇琰自心湖内离开,于弥漫天地的黑雾间睁开眼睛。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手。
有一道剑光自萧崇琰心湖间骤起,冲破重重封禁,最终落于掌心。
他的手中无剑,却又像是有一把举世无双的飞剑正在仰首低吟,跃跃欲试。
萧崇琰以剑为笔,在空中写出一个“一”字。
一笔落下。
金色剑光于黑暗中乍然亮起,首先是一线,然后向外扩散,最终亮彻这方天地。
迷雾尽散,风雪骤停。
天地间唯有一剑。
持剑的少年一身黑衣,大袖飘摇,姿态闲适悠然,眼中尤带笑意,于剑光飘渺间,恍若谪仙。
……
……
这是院中刺客最后看到的画面。
在剑光亮起的下一刻,他们便被一剑斩断,无声无息消弭于世。
而萧崇琰的目光从头到尾,甚至根本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萧崇琰如今只是问心境,境界低微,灵力稀少,且神魂破碎,剑骨不全,实力比之全盛时期远远不如。但他神识强大,剑意极为精纯,对付这几个外强中干的刺客本就不难。
他需要不行剑相助,是因为他想要确认一些事。
萧崇琰的目光落向更远,远到位于大陆另一端的那处十万大山。
在人迹罕至的十万大山深处,有一道金色的剑光随着萧崇琰的目光落下,将某座峰顶飘散的数十道幽黑鬼影尽数斩灭。
至此,那些刺客的生机才真正断绝,再无任何复生可能。
那道剑光却仍不停止,自山顶向下斩去,将整座山峰从中斩断,剑光震慑下,无数黑雾破碎消弭,纷纷溃散逃逸,却又被剑光圈住寸步难行,只能哀嚎着化为灰烬。
萧崇琰的眼中露出几分困惑不解。
那一座被斩断的山峰,是一座养鬼蛊,那些袭击他的刺客,便是从那养鬼蛊里诞生的鬼物刺客。
但豢养鬼物,化为己用,此等手段在那个地方并不稀奇,在沧澜大陆却是大忌。
在自己离开的这千年间,沧澜大陆究竟发生了什么?
“嗡——”
这时有剑鸣声响起,像是要唤起他注意那般高高低低变幻不停,如同撒娇一般。
萧崇琰收回目光,望向悬停在自己身前的剑光,神情微暖,说道:“不行,回去。现在还不是时候……听话,等我来寻你。”
对任何剑修来说,本命剑都是他们的半身与同道,萧崇琰想要重新踏上大道,必然要取回与自己心意相通的本命剑。
他安抚般轻拍剑光,看不行剑磨磨蹭蹭离开,行至半路却不甘寂寞,于归鞘前再度去往九天。
“嗡——!”
九天上,蓦地响起一道剑鸣。
那道剑鸣快意锐利至极,似可平世间一切不平事,或可斩尽天下万万物。
那是时隔千年再露锋芒的酣畅淋漓。
一剑而起,我自问天,九天之上,唯有一剑!
冥冥中,似乎有青年清冷的声音与稚童软糯的声音同时响起,在萧崇琰心湖间震荡不已,那半副剑骨内万千道剑意也尽数苏醒,一时间剑气纵横,气象万千。
九天之上,沧澜大陆亦被这声剑鸣惊醒,凡在抱一境及以上者不约而同抬首,望向同一个地方。
中州神朝,落河尽头,流云巅上。
那里有一把天下第一的剑,已经沉寂千年。
大陆最西端,有一个背负长琴的少年渡海而来,忽然仰头,在剑鸣声中若有所思,随后调转方向,往东边而去。
东边是东璜王朝的边境,边境上有一座与世隔绝的山庄。
山庄内,有人仰头望天,哑然失笑。
而负琴少年背后长琴恰在此时震动不已,有剑吟亦从琴中蓦地响起,似在遥遥相和。
少年有些讶异,伸手按住长琴,疑惑问道。
“小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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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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