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十六回

第二日,他要去岳父家办事,离开府邸,却没带走女儿。

小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生离死别,这孩子教养严格,乖巧聪慧,一颗心纯真如水,亲近了元让,便整日在元让膝边环绕,他看了,只一勾唇角,伸手轻轻摸摸孩子的头顶,然后侧身,在她耳边细语:“你要人质,我便给你。”

说完,他拂袖而去,元让一愣,看向膝下跑着跳着的小小孩子,仿佛就看到久远之前的自己,一时间心里就恨得发疼,只想一把抓起她来掷到硬石上磕死,却在碰到那柔嫩小脸的时候,慢慢的,把她抱入怀中。

万般不由人。

她是,他是,她怀里的孩子亦是。

他妻子死后的转年,统治这个偌大帝国的皇帝骤然死去。

在史书和对外的官方辞令里,这个酒色酣然,毫无才能的男人,死于暴病,但是在坊间的传言里,这个男人死于阴谋死于刺杀甚至于无稽的死于那些被他抛弃过的女子的怨灵。

皇帝的死因到底如何,符桓其实也是不清楚的,只隐隐约约觉得,应该和现在已是皇后的那个女人,元让的母亲脱不了关系。

她等了那么久,才当了皇后,她又等了那么久,才让自己的孩子成了太子。

看起来,她似乎不愿再等了。

其实在某个程度上,符桓佩服皇后……哦不,现在是皇太后了——这个女人的野心和能力。

那是要怎样贪婪的**,才能支撑她对整个天下撒下弥天大谎,让她不惜一切铤而走险?

总觉得,这个女人和他的母亲,是同一种人,所以,他和元让也是,无论怎么痛恨怎么不甘,他和她的血液里也都流着这样的鲜血。

他最初的开始是为了复仇,可是现在呢,在他达成目的的那一瞬间起,他就很清楚,自己不过是拿复仇做一个可笑的引子,他真正渴望的,是足以支配这个国家,支配几千几万个之前的他的权力而已。

正如元让,他相信,当年的小皇子,若不是死在他手上,那么,也终将会死在元让手上。

他们是两条伪善的蛇。

在元让的登基大典上,他看着丹陛之上红衣龙纹的那个女子,心里这么想着。

然后,跪倒在地。

那一年,改元延章,新帝登基。

他因拥立之功,拜为左相,封为舞阳县公,终于让符家的爵位,回归原有。

元让和他的妹妹——也就是荣阳帝国如今的皇后相处得不错。

事实证明,他的妹妹不愧是他的妹妹,那个女人精明,聪慧,知道什么自己该得,什么连想都不该去想。

而且那个是他妹妹的女子也很清楚,她既然享有了什么,就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只要元让的后宫没有其他女人,只要她还是这个国家的皇后,她丝毫不介意出入帝王卧内的,是自己的兄长——她有她的寻欢作乐。

元让对于她喜欢的那些娱乐漠视而纵容,而皇后也非常清楚分寸,绝对不会触及任何危险的底线,于是,这个危险的平衡持续了二年,打破它的,是某一个不用上朝的日子,元让春睡方醒,在他怀里幽幽的轻吐的一句话。

她说,“符桓,我厌倦当一个傀儡皇帝了。”

他立刻知道她的意思。

她终于,终于,要杀掉那个生育她的女人了。

那时候透不进光的室内烛光摇曳明媚,虽然感觉不到有风,但是隐约可以嗅到一点点春天特有的草木舒荣的气息,她说着的时候闭着眼,靠在他胸口,锦被外是一握漆黑的发,一直慢慢的延到床下。

他怀里的女子一副娇憨神态,说出的话,却萧杀得让人遍体生寒。

符桓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抚摸着她的脊背,元让睁开眼,笑着对他说,“符桓,你不用担心,钦天令相人极准,他说我必然活不到四十五岁。且不说面相啊这些无稽之谈,单我这从小被下毒的身子,也活不了太久,我自己知道,所以你不用着急,也不用担心。”

符桓只定定看了她片刻,然后为她拉上被子,盖上她纤细肩膊,轻笑一声,“关我什么事情呢?嗯?”

“……”元让看了看他,忽然一笑,转头,“当然有关系,我啊,并不打算立哪位亲王近支当皇太子。”她这么说着的时候,燃了一夜的蜡烛疏忽的灭了,屋子里一片晦暗难明的光线起伏,他胸前的女子又怕冷似的缩起了肩膀,低低的笑了出声。

她的声音幽眇得仿佛从地底下洞穿而出。

“……你说,我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付出了什么代价?那么多的生命,那么多的痛苦,我甚至连自己的性别都抹杀,你说,我这样辛苦得来的天下,那些纨绔子弟有什么资格不劳而获?当初我根本不想要天下,他们硬塞给我,现在,他们也别想轻易获得。符桓,你说过,任何人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那么,你说,现在该谁付出代价了?”

于是,那一瞬间,符桓便明了,她是真的要杀了自己的母亲,也是,要杀了自己。

她说了,该有人付出代价了。

她也说了,这天下她不会给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他,何况,之于元让,他确实也要付出代价。

啊,一样一样慢慢来吧,他这么想着。

说起来,不想要的被硬塞,他何尝不是呢?

李秋生的时代,他何尝想过今日一般锦衣玉食?

但是,真的拿到手了,尝到了权力的味道,便再也放不开了。

他是,她亦是。

所以,就这样纠缠,一起死去吧……

他胡乱点点头,也没说什么,默默拥住了怀里女子,再不说话。

延章五年,皇太后薨。

同年,符桓母去世,因符桓之功,追为沛国夫人。

他的母亲却不是他杀的,他的母亲死于急病,于是在她死后,他几乎觉得恍然——为何有罪的人就这么没有制裁的离开?

他无数次幻想过母亲的终局,却从没想过是这样圆满一个。

然后他就笑了,对着在母亲灵前还这么想的自己。

即便面前是生育他的母亲,他依然没有感觉。

他就那么站在灵堂前的院子里,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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