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如的梳妆台很是杂乱，但半臂高的铜镜却十分明亮。

楼煊将铜镜以垂直角度转向侧面，只听“咔-咔”两声，阚如床边的墙上露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洞。

“所有机关在你面前都无所遁形，以后我都不敢藏私了。”戚江雪笑着打趣。

“藏私？你对我不是一直坦诚相待吗？哦，难道是藏私房钱？”楼煊挑了挑眉，“哈，那有什么。我的私房钱也尽数归你。”

“嗯……难说。女孩子总会有些小秘密嘛。还有，归了我的那就不叫私房钱了！”戚江雪说着走到床边探看，“这里藏人显得局促了，应当只是放东西的地方。”

楼煊上前，先将手伸了进去。“有信。”

一沓信被拿了出来，两人分别看了起来。

信件大部分可以说是八卦大合集。比如某表面上洁身自好的爱妻官员私下养着好几个外室，某家的小公子其实是少夫人与公公扒灰所生，还有某公府的一对恩爱伉俪实际上是亲兄妹……

这些当事人中有不少是楼煊听说过甚至见过的，戚江雪看他的神情尴尬中又带着好奇，不由失笑。果然，吃瓜是人的天性啊。

“江雪，这里有一封关于戚家的信。”楼煊突然开口。

戚江雪将信接了过来。

“郡主奏表……戚氏女毕竟为其长子戚扬的唯一血脉，请上悯恤，留其性命。死罪可免，活罪不该逃，此女情智癫狂，可送往清晏山庄。戚家不复相认……”

“临海郡主，戚家老太君，也是你的祖母。”楼煊小心翼翼地看了戚江雪一眼，低声说：“是她要把你关到清晏山庄去的。”

戚江雪深吸了一口气，“我记得那时邱老说的话，其实也猜得差不离了。”

楼煊皱眉：“她是皇上的表姑，论理是有两分情面。可既然都已经求情了，为何还要让你受苦。去了清晏山庄，比死又能好得了多少？”

听出楼煊语气中的不忿，戚江雪无所谓地笑笑：“大概是因为戚抗，觉得我犯的错死不足惜。她可还有戚抗这个儿子呢，孙女和儿子如何取舍，她不会犹豫。虽然我记不清过往，但也能感觉到这位祖母待我并不亲近。”

“不复相认。”楼煊喃喃重复，“未免太无情了些。”

“好了，不要为这些事烦心。现在我还顾不上考虑戚家。”戚江雪拿起另一封信道，“看了这个倒是解开了我的某些疑惑。”

杨连达竟然也是绵云镇的人，方啸鸣与霍通都是他的同乡。方霍二人在官场晋升迅速，运势亨通，还陆续被安排到了十分关键的职位，其中应当少不了杨连达的出力。

“霍通弃城，方啸鸣叛国，难道也都是他的授意？他想做什么？是为了报复？若真如此，其心当诛！他还在皇上身边……”楼煊想到此处不由毛骨悚然。

戚江雪碰了碰楼煊的手臂，“先别急。我曾和杨连达有过接触，他不像是极端之人，反倒看着对大绥有几分忠心。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他的伪装，不过，里通景国应该是没有的。看现在的形势，如果是刻意安排，那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

楼煊想了想，道：“方啸鸣这样的人，也不会对杨连达言听计从。兖州之失反倒像是他的一意孤行。”

“看来绵云镇的幸存者比我们以为的要多呢。”戚江雪坐在了阚如的床上，再次向密洞里看去，“他们各自为政，但也以对方为把柄，相互牵制。方啸鸣没少用这些信敲诈勒索，杨连达或许也受到他的威胁。”

“还不一定谁威胁谁呢。”楼煊对杨连达的戒备之心显然更强。

“咦……”戚江雪从洞中又捞出了一个东西，“这是什么？”

那是一只纯金做成的鸟，只有手掌大，黑曜石眼睛里泛着冷厉之光。翅膀的羽毛根根分明，整只鸟的姿态栩栩如生。

戚江雪仔细打量着，“和你们凌鸢阁的青鸟有些像，不过这个更华贵，也更凶。看上去像是一只鹰。这里面该不会也藏着东西吧。”

楼煊也坐在她旁边，拿起金鸟仔细看了看，微微摇头：“没有机关。腹部有宫廷小印，应该只是信物一类。这是猛禽海东青，被景国上下奉为图腾。能有此物的恐怕也不是一般人，看来方啸鸣与景国的高层牵扯不一般。”

“他和术丹明显不是一路人，其他的倒是都可以猜猜。比如二皇子？”戚江雪叹气：“看来得先把这东西收着。可惜，若是卖了它，不知能换来多少百姓的吃喝穿戴。”

楼煊屈指在戚江雪额头上弹了一下：“这种东西，你敢卖恐怕也没人敢收。百姓最怕的是惹祸上身。”

“也是。”戚江雪收起惆怅，脸色凝重起来，“我得尽快去找先帝。如今术丹离开兖州，你就安全多了，我也能暂时放心。”

楼煊站起身，来到窗前：“术丹离开，恐怕也是景国内部有变，此次绥人叛乱应该还是造成了不小影响的。凌鸢阁与先帝的盟约还在，我真想与你同去。”

戚江雪起身走到他身边：“豫州和严大哥那边一直有消息传来，兖州需要人坐镇，你一时半会还无法脱身。别担心，这种日子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有什么要做的，你尽可以交待我。”

楼煊转过身看着戚江雪：“交待还在其次，你总是以身犯险，我真是有点怕了。”

戚江雪瞪了瞪眼：“哪有犯险，我每次都是很有把握的。再说了，你和我在一起，难道会拦着我吗？”

楼煊无奈一笑，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有些怪异。

“怎么了？”戚江雪追着楼煊的目光。

楼煊犹豫道：“我记得之前与术丹对峙时，你说是因为方啸鸣挟持了你，让你在恐惧与崇拜中爱上了他。虽然我知道这不全是真的，但看你的样子那么笃定，我很好奇，一个女子真的会在那样的情境下爱上伤害她的人吗？”

戚江雪认真想了想道：“我不会，但可能有人会。当一个人处于完全的困境，生存性命全仰赖另一个人时，哪怕受到伤害，对方的某些仁慈举动也会让他心存感激甚至从而产生情愫。不过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病态的情感。”

楼煊若有所思：“希望不会有人陷入这样的情感。那其实是很悲惨的。”

戚江雪心中一暖，转而想到了醉仙楼的女子们。楼煊毕竟不是真的方啸鸣，阚如也死了，那些女子今后又会怎样，醉仙楼又将何去何从呢？

她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楼煊点头：“我也想过这件事。是该对醉仙楼做好安排。”

见到黛罗，戚江雪先将手中的卖身契给了她、

“这是我在阚如这里找到的。如今她和方啸鸣都死了，你不用再活得战战兢兢。你是个自由人，只要你想，我可以为你安排去处。如果黛兰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多谢姑娘，多谢楼公子。”黛罗颤抖着接过身契，很快止住了眼泪，“请问醉仙楼之后会怎样呢？”

楼煊道：“醉仙楼还会在这里，它可以不再是风月场。不过，那恐怕还需要些时日，现在它只能先维持原状。”

黛罗愣了愣：“不再是……那我还能继续留在这里吗？”

戚江雪问：“你怎样想呢？还想继续在这儿？”

黛罗似乎觉得很难为情，低下头道：“在醉仙楼这么久，其实已经把它当成了家。它再不好，也让我们有了容身之处，出了醉仙楼，只怕我们面对的还要更不堪。”

见二人都没有说话，黛罗略急道：“姑娘们都是有用的。醉仙楼汇集着各种各样的消息，这里本就是传递情报的地方。虽然我不知你们在做什么，但应该是大事，也可能需要我们帮忙。我愿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戚江雪出声安抚：“你误会了。不是要赶你们走，只是想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你说得不错，醉仙楼本就是有意义的……请把大家都叫来吧。”

姑娘们都聚集在醉仙楼的大堂中。花枝招展，香风阵阵，可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惶与不安。

戚江雪刚刚走出来，蒲仙就扑上来跪倒在她面前，放声痛哭：“多谢姐姐救我。我当牛做马也愿意报答姐姐的恩情。”

戚江雪将蒲仙扶起来，擦去她脸上的泪水：“都喜欢说自己愿意当牛做马怎样怎样，可是人怎么能变成牛马呢？你们又真的心甘情愿吗？我不需要你报答，因为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

众人俱有些沉默，蕙仙突然看着戚江雪道：“原以为妹妹是独善其身之人，原来还有一副侠义心肠。我初时对你使了些小性儿，是我小人之心，我向你赔不是。”

“无妨，姐姐想的也是人之常情。”戚江雪温和一笑，“今日召集大家其实是方大人的意思，阚如以往对你们多有苛待，如今她死了，这醉仙楼也该换换风气。”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疑惑。蕊仙先是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楼煊，随后对着戚江雪问：“萼绿华妹妹，换风气是什么意思？”

戚江雪扬声道：“醉仙楼总要有人来负责，方大人决定让黛罗接任掌柜。”看着众人神情各异，她举起了手中的东西，“你们的卖身契都在这里，若想离开，今后便能自由了。无处容身的，我可以为你们提供住所。只是，在外就不能重回以往，纺织也好，刺绣也罢，需靠双手养活自己。”

这番话就像在平静的水塘里投入了一颗石子，荡起层层波澜。姑娘们窃窃私语，而黛罗因为已经提前知晓，显得十分沉稳。

“我们不能留在这吗？”一个姑娘忍不住问，因为着急，竟红了眼眶。

戚江雪看着黛罗，黛罗点点头：“当然能。我向大家保证，虽然接任掌柜，但我的行事与阚如不同，不愧对良心，也绝不会苛待诸位姐妹。只是醉仙楼在世人眼中毕竟不是正经地方，过往也有姐妹欲脱身而不得。如今大家可以选择重获自由身，做个良家。”

“从良哪有那么容易，我们这样的身份，瞒不过有心人。”

“是啊，出去还不是被人看不起，我就是被家里人卖的，不可能回去的。”

“在这里学的都是怎么伺候人，哪里懂劳作。养出一身细皮嫩肉，也干不得什么活……”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

蕊仙上前，斟酌道：“不瞒你们说，我也想出去，可我更怕出去。外面兵荒马乱，如何护得住自己？运气好，能找个人嫁了，也不知那人是何心肝，对我好不好。或许我不止要伺候他，还要伺候他一家老小。萼绿华妹妹说，要我们自己干活糊口，这是好心。可恕我直言，过惯了现在这样的日子，没几个姐妹能做得了活。况且，如今黛罗起来了，我们的日子只怕比原先还好过些。”

附和声渐起，戚江雪轻轻抬手：“现在没有人强迫，我尊重你们的选择。不过，我想人各有志，要离开的，或者以后想离开的，依然有选择的自由。方大人，您说呢？”

楼煊背着手上前：“萼绿华说得不错，去留都随意，醉仙楼不得强扣任何人的身契。不过我还要告诉你们，今后醉仙楼会如何，依然是本官说了算。”

众人皆定，黛罗上任。最终离开的只有蒲仙和另外两个年龄较小的姑娘，戚江雪与楼煊安排，将她们送往清晏楼。

“千万珍重。我会一直等你。”楼煊抱着戚江雪，将下巴抵在她的发丝上。

“好。”戚江雪亦是不舍，只是玩笑，“到天涯海角也不如在你心上。”

告别后，戚江雪快马出城。

听到某个声音，她放慢了马速。很快，黑色大蟒挟着一股劲风来到她身边。

“之前不便让你跟进城，委屈你在外面游荡。不过看你的样子还是过得很滋润嘛。”戚江雪笑着摸了摸玄螭的大脑袋。

玄螭顶了顶她，随后昂首游走在了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