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初照，戚江雪来到了后园中的浣衣池。

池子数十尺见方，边上皆是平滑的石块。底下引入城外牡丹河的活水，潺潺流动，看上去宛如一片小小的湖泊。

这里便是浣衣所的由来。最初它确实是浣洗衣物之地，后来却变得不再单纯。

戚江雪已经被要求换上了一身羊裘，来到这里的女子也都是如此穿着。但她们要洗的却是丝棉之物，甚至其中不乏锦缎。

几名浣衣所掌寝女侍站在远处。女子们没有互相交谈，连眼神都很少交汇，各自抱着盆中衣物蹲在池边清洗。她们中大多数手法都很不熟练，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力气。只是一脸麻木，做着机械的动作。

戚江雪一边用棒槌捶打着衣物，一边暗中打量着浣衣女子们。她知道这些人很多是绥国宗室公卿的家眷，可惜她都不认得，也不知淮阳侯夫人是否在其中。

施悠悠若也在浣衣所，那一定是为了高谨，她很可能与淮阳侯夫人在一起。然而这些女子大都容貌较好，戚江雪也判断不出哪个就一定会是施悠悠。

景国掳来的人不少，还有许多罪人之后，浣衣所中自然也有些孩子。只等年岁一到，男子送出去为奴，女子则被留下继续伺候。算算年纪，此时的高谨不过两岁多，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加上身份特殊，淮阳侯夫人一定不会让孩子离开身边。

戚江雪四处看了看，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等晚上一个一个去找了。

“有没有什么新鲜货？”高大男子缓缓走进来，不大好看的阔脸上尽是高傲之色。

前来迎接的女侍笑着说：“这里的人还有哪个是大人不知道的？大人之前不是一直喜欢那河阳王的侧妃吗？您要不要去看看？”

“那个高絮不是刚被送了进来吗？”男子一脸不快，“你为何故意不提？”

高絮便是绥国的汝阳公主，先前被二皇子看上，又因行刺不成被丢到了这里。他作为景国宗正，专管这些皇亲勋贵的事务，自然对此事一清二楚。听闻此女乃是绝色，先前碍于二皇子无缘得见，现在他总算能满足一下私欲了。

女侍有些为难地皱眉：“这，大人有所不知，那个高絮前日死了。”

“死了？”

看着男子的脸色，女侍连忙道：“我也是觉得晦气所以才没提，若大人真有这个意思，她身边还有个侍女……”

“哼！那高絮好歹过去还是公主，勉强能让我玩玩。现在竟然要换个奴婢来伺候，你这是看低本大人？”男子脸色胀红。

女侍连忙赔罪行礼：“小的哪敢，小的绝无此意啊……”

男子瞪了她一眼，径自往前走了。

戚江雪在暗处松了口气，看来暂时不用应付别人了。但她紧接着又有些沉重，方才提到的河阳王侧妃，今夜恐怕不好过。

“左将军，您来了。”女侍谄媚的声音响起，“可是为那施悠悠而来？”

左将军孛律图大笑起来：“除了她还能有谁？快去把她叫出来。”

戚江雪心中一动，连忙借着夜色掩住身形，施展轻功跟了上去。

连续穿过几座楼，来到西边的一个小院。女侍走进院中一处房间，很快便带着一个女子走了出来。

戚江雪借着月光打量那女子，果真国色天香。施悠悠低垂着眼，看不出神情，一路跟着女侍走出院子，往前厅而去。

陈文君看着躺在床上的高谨心急如焚。这孩子额头滚烫，双颊通红，被烧得都有些迷糊了，嘴里还一直喃喃喊着“娘亲。”

“娘亲在这里，乖孩子。”陈文君将冷水浸过的帕子翻了个面又盖在高谨额头上，紧紧握住了他的小手。

“孩子烧得有些厉害，让我看看吧。”戚江雪轻声开口。

陈文君猛地回头，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大跳。她连忙将高谨抱在怀里，惊惧地看着戚江雪。

戚江雪没有再往前，她看看高谨，又十分轻柔地对陈文君道：“我没有恶意，这样抱着他，他会更难受的。”

高谨果然不停地扭动着小小的身子哭了出来。陈文君拍着孩子，却不肯将他放下，“你是怎么进来的？你想干什么？”

戚江雪用手指了指窗户，“我看到了施悠悠。没有人发现，我就进来了。你是淮阳侯夫人吧？”

陈文君没有回答，戚江雪道：“先把孩子放下，如果我想对你们做什么，你们根本没有挣扎的机会。他再这样烧下去会很危险。”

说完没有等陈文君回答便将高谨从她怀中抱了出来。

她检查了一番，将高谨轻轻放在床上，“应当是感染了风寒，好在不算严重，退了烧就好。”

戚江雪为高谨点按了几个穴位，随后又取出小瓶子，倒出一粒药丸给高谨吃了下去。

“你给他吃了什么？”陈文君对着戚江雪扑上去，被躲开后她连忙去扳高谨的嘴，想让他把药吐出来。戚江雪将她推到一边，她不由急得咳嗽了起来。

“不要乱动，这是治病的药。”戚江雪皱眉，当着陈文君的面也吃了一粒药丸，“我知道你在乎高谨，但在意他的不是只有你一人。”

听到戚江雪的话，陈文君慢慢冷静下来。她瞪着戚江雪，斟酌着开口：“你知道他的身份？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你到底是谁？”

戚江雪再次探了探高谨的额头，调整着姿势让他睡得更舒服些，“我为高谨而来，先帝告诉我他在这里，也告诉过我他长什么样子。其实没什么好怀疑的，他和先帝确实很像。”

陈文君瞳孔震了震，她扶着桌边坐下，有些恍惚：“你说你见到了先帝……他为何？他怎么会告诉你？”

“因为我要救高谨，也只有我能救他。”戚江雪转头看着陈文君，“先帝也知晓我的目的，他做出了选择。”

戚江雪取出一样东西，递给陈文君：“夫人可以看看这个。”

陈文君双手有些颤抖，“这是，遗旨。加盖了玉玺……”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进去，眼中盈满泪水，“这么说，你见到了先帝最后一面？那你为什么不救他？”

戚江雪冷冷开口：“我为什么要救他？你以为还有人能救得了他？”

陈文君有些震撼地看着戚江雪，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侯爷，到死都想要救先帝脱离苦海。我们夫妻二人为了先帝……”想到惨死的淮阳侯，她突然泣不成声。

戚江雪坐在床边，默然不语。陈文君突然抬头质问：“既然你不忠于先帝，那为什么要救高谨？莫非先帝也是被你蒙骗？你是被安王派来的？高谨是你送给新帝的投名状吗？”

戚江雪上前从陈文君手中抽出遗旨收好，慢悠悠开口：“若我是新帝的人，根本就不会来这里。救高谨是因为受了长公主之托，也因为我是绥人，想要为大绥的子民找一条更好的出路。”

陈文君擦干眼泪，看着睡着的高谨：“他还那么小，能做什么？你们不过是想借他的名义达到自己的目的罢了。利用一个孩子，不觉得问心有愧吗？”

“他不是普通的孩子，注定要走一条艰难之路。我知你与淮阳侯对先帝忠心耿耿，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保全皇室血脉，可是如今你还敢保证吗？你连你自己都护不住。高谨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他的身份还是个秘密，可就算这个秘密永远不揭露，他在景国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戚江雪说到这里也看向高谨：“你说得对，他的身份很难不被利用，至少在他有能力以前，他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我当然有自己的目的，但在救他这件事上，我问心无愧。他有权利回到绥国，有权利恢复身份。至于以后他会怎样，至少他得活着长大才有机会做选择。”

陈文君攥紧桌角：“你说得对，我确实很难保住自己，若不是为了高谨我也不会苟活至今。我之前抱着希望，是因为施悠悠攀上了左将军，以她的才貌与手段，应当能想办法带高谨离开浣衣所。”

戚江雪问：“施悠悠是怎么和你们在一起的？”

陈文君又咳嗽两声，回答道：“先帝为让施悠悠放心，将对高谨所做的安排都告诉了她。施悠悠得知我们被掳到景国后，为着高谨找了过来。果真母子亲情难以割断，高谨一见她就十分喜爱亲近。我入景国后身体不好，她假作侍女，一直照顾着我们，被关到浣衣所，也没有分开。”

戚江雪若有所思，陈文君叹了口气：“我犯了咳疾，他们怕被传染，这才让我能稍微清静地和高谨在一起。但施悠悠是没办法的，她只能被迫屈从……左将军如今有意要带她走，或许这也是一条出路。”

“但那样就要和你们，尤其是高谨分开。你先前觉得她能将高谨带走，那是妄想。即便她能被左将军宠幸，依然是前途未卜，更遑论顾及孩子。”戚江雪说着慢慢走到窗前，“我想将高谨救走，可也要问问他亲生母亲的意愿。施姑娘，你既然回来了，不如说说你的想法吧。”

施悠悠走了进来，将门关好后看着戚江雪：“你早知道我来了？”

戚江雪笑笑：“没有这点小小的本事，怎么敢夸口说救人呢？”

施悠悠认真地看着戚江雪，似乎想看进她心里：“你找过我？”

戚江雪道：“为了找你，我去过阳城小甜水巷，也去了琼楼。没想到你来到了这里，不过也不算意料之外。”

施悠悠又问：“是靖和长公主让你来的？”

戚江雪点头：“长公主收我为义女，将她的一切都交托予我。找到高谨是她的遗愿，她恐怕想不到高谨会被带到景国来。”

施悠悠走到床边，怜爱地摸了摸高谨的头：“是我的错。我当时太害怕了，就去找了皇上。原以为他在淮阳侯那里可以一世安稳富贵，没想到一切发生地那样突然，所有人都朝不保夕。”

听到此，陈文君不由又红了眼眶。“事到如今说这些已经没意义了。我们都是为了高谨，你已经知道了先帝的意思，你作何想？”

施悠悠抬头看向戚江雪：“皇上最后可还说过什么？可有，提起过我？”

他说的可太多了，但那些话中从未有你。戚江雪缓缓开口，“他希望高谨可以有机会做个明君。”

施悠悠含泪点点头，随后起身对着戚江雪跪下：“请戚姑娘带高谨回到绥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