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术,你别爬那么高!”棠梨在树下喊。
他穿着老汉淘汰下来的老头衫,奋力举起手:“不是你要的那只梨吗?你等等,我马上够到了!”
棠梨还是担心他的安全,在下面急得团团转。
“唰啦啦——”
何术将树枝扯动,将那颗梨扔给了棠梨。
棠梨的脑袋上被砸了个包。
何术急忙下去的时候一脚踩了空,肚子上被敲出来的一截树枝划了一条长长的、但不深的口子。
两人都被父母狠狠骂了一顿。
棠梨的母亲那时怀着孕,被棠梨这一吓,竟然惊出了早产,孩子没能保住。
棠梨为此被罚洗衣服洗了半年,直到母亲再次怀上孩子。
她与何术是青梅竹马,两家的院子隔了一堵墙。
起初两家的生活鸡飞狗跳——
何术的妈嫌弃棠梨的妈是个大嗓门,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叭叭叭”。
棠梨的妈瞧不起何术的妈是个小女人,成日游手好闲就在家里梳妆打扮,在这么个村子里还要装清高。
棠梨与何术也不大对付,一见面就掐架,谁赢谁输也都还不一定。
到后来两人也懒得打了,想着一起玩也很快乐,就自发结拜为兄妹。
棠梨不敢上树,何术就为她爬树摘果子,何术不敢下水,棠梨就到池子里折两朵大大大荷叶拿来作伞。
夏天里,他们会被卖牛的老爷子委派看牛吃草的任务,一开始何术偷懒,盖着荷叶睡觉,再后来,连着棠梨也一起偷懒。
他们将荷叶盖在脸上,太阳明媚,在荷香中睁开眼睛,能看到盈盈的绿色,若是荷叶薄一点,还能看见筋脉。
不过,在丢了两头牛之后,老爷子就再也没找过他俩了。
村里人叫他们“闯祸王”。
何术是大王,棠梨是小王。
村里来了个老先生教书,有条件的家里都把小孩送了进去,四五岁的、七八岁的、十几岁的都有。
棠梨和何术在这群孩子堆里年纪不算小,但也不算大。
可依旧是——闯祸王。
棠梨的母亲为她做了个小书包,里边装了《论语》等课本,她会捡小花编成手串拿到教室卖,用换来的钱到小卖铺买零食。
但母亲这五大三粗的人针线活儿属实不好,棠梨有次上茅厕的时候,那零食和课本“唰”一下全部栽到粪坑里。
那时她刚学到一个成语——心如死灰。
她找来竹竿子,两只手指堵住鼻孔,奋力把那书本捞过来,却没想到越搅越沉。
“呕——”
棠梨落荒而逃。
半夜,一声哀嚎。
“谁家的臭小孩把老子放羊用的棍子拿去戳屎啊!”
家里不可能再多拿一分钱出来给她换课本,于是棠梨只能向何术求助。
她的话刚巧被何术的母亲听见,这个优雅的女人拍拍手招呼棠梨过去,说自己有纸,让她抄一份就好了。
她虽然瞧不起棠梨的母亲,但面对这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却又是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棠梨道过谢,两条麻花辫在空气中摇晃。
那之后,棠梨每个夜晚都会偷偷溜到何术房间,他们家有油灯,一点就亮堂堂。
何术先还盯着她,后面就跑去睡觉了。
棠梨在偷偷离开之前,会帮他盖上被子。
棠梨有很多字都还不认识,抄书的时候只能靠描,后来被老先生发现了,还被狠狠抽了几板子。
但看她还算有毅力,老先生就重新送了她几册书。
“棠梨,罚你下课后帮我整理下书柜。”老先生说。
棠梨不情不愿地去了,提前放学的何术还嘚瑟地朝她做了个鬼脸。
棠梨闷闷不乐,走在路上的时候,故意把石子踢到他前面的路上,但被老先生制止了:“站有站样,走路也要轻声慢走,此乃大家闺秀。”
她说:“那为什么他们能这样走?”棠梨指了指在坡上比赛跑步的男孩们。
“我只是让你别搞一些小动作了,没说男子与女子有什么不同。”
棠梨后面跟何术吐槽:“我觉得他有四只眼睛,前面两只,后面两只。”
小时候的棠梨不傻,但似乎总有把事情搞砸的本事——为老先生整理书柜的时候,她不小心把他的柜子弄翻了。
书柜里掉出来好几册现代诗集,棠梨在书堆里,觉得那绘着鲜花的封面十分漂亮,于是随手翻了起来。
「你已经使我永生
这样做是你的欢乐
……
时代过去了
你还在倾注
而我的手里还有余量待充满」
(泰戈尔《吉檀迦利》)
老先生再来看她的时候,棠梨在书堆里睡着了。
他把她背回了家。
落日中,漂泊半生游历学识最后回乡的老先生,载着孩子里最为调皮但有灵性的孩子,消失在红日里。
后来,棠梨爱上了诗。
……
夏天快要溜走的时候,母亲让棠梨去捡些柴。
棠梨把何术拉去陪自己。
准备下山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他们没办法,只能用身体护住柴火,然后躲到了一个山洞里。
棠梨踢了一脚白骨,抖着嗓子问:“这骨头……牛的还是……人的?”
何术也有些惧怕,带着棠梨在里边儿巡视了一下,确定没有危险,两人才安心坐下。
何术的屁股粘了一堆杂草和泥巴,他无语地说:“我以后要做一个伞匠,这样大家都不用淋雨了。”
棠梨说:“那我要买你的伞。”
何术大方道:“不用,我送你好了。”
棠梨让他说话算话。
洞口像一道天然的画框,将雨幕后的山川和树影裁成水墨。
外面的事物在说着悄悄话,里边儿的小人儿也在说着悄悄话。
雨下了好久,下到棠梨没了耐心,说要直接回去。
何术说:“你忘了前段时间有人从山上滚下来吗?就是下雨天不长眼。”
棠梨说何术耸人听闻,但还是乖乖地继续坐下。
棠梨突然问:“你说我们会一辈子待在这里吗?我想出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隔壁村的老头说他出去过,说城里有汽车、有各种好吃的东西、有电影——他说那玩意儿就是皮影戏。
我们叫馒头的东西他们叫蛋糕、我们叫裙子的东西他们叫旗袍、我们叫先生的东西他们叫‘teacher’……够洋气吧。
……
我一定要出去的。”
棠梨的刘海被雨淋湿,沾在洁白的额头上,发丝下的眼睛熠熠明亮,仿佛雨不是拦路虎,而是为她洗净尘埃的伯乐。
何术:“那你还会想回来吗?”
棠梨:“当然,这儿是我唯一的故乡。”
何术:“先生说,还没离开就不能叫做‘故乡’。”
棠梨:“可我一定会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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