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寻岛战败之后,政府颁布了严格的禁令,由以通行、书信通话和言论文字为重。
他离不开这里。
一年又一年,一封又一封。
评论家在今年过世了,因为抽烟抽出了肺癌——何术不能再通过打杂来为自己谋求生计了,于是做起了老本行——卖伞。
他在这里十年了,发现寻岛的雨季比乌乡更加潮湿,而且经常下雪,带着任何情绪的愁,于是这片土地上诞生了太多文字湿漉漉的诗人和作家,也诞生了他这样的伞匠。
何术的油纸伞在这儿卖的很好。
来往的客人都说:“没见过这种伞哩。”
“老板,我定制一款红色的。”
“红色的做不了嘞。”
“哎呀呀……那好吧,谢谢您啊。”
有人问他:“为啥红色做不了啊,大家结婚都想要把红色的伞。”
“红色的伞已经有主了。”
“你这个死脑筋,生意都不会做。”
除此之外,何术依旧在给棠梨写信。
何术每每郑重落下自己名字的最后一个点时,都会狂想着棠梨所见这张纸上的第一句话——见字如面。
可她却从未回信。
他想:
或许她已经搬离了乌乡,去到了别的地方——可乌乡有硕大的青色葡萄和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她舍不得这方诗意的。
或许她已经结了婚,有了另外的男人——可她说过,她愿意,不论是她等自己,还是自己等她。
或许她已经死了——不!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何术也曾想过从这名江实海的地方游回去,游回乌乡,可江岸边禁戒森严,他还没来得及脱衣服就被抓住,然后被警棍打。
“耍流氓在寻岛是罪。”评论家在过世之前对他说。
何术每每都会服软,写过无数封保证书,因为他知道——活着才有希望,在这样和平的时刻,他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自己能够活着。
故历1055年,冬天,冷雨。
这是何术给棠梨写信的第十个年头。
寻岛最近已经正式进入冬天了,刚开始下了点小雪,后来小雪化成了雨。
何术不再想家了,但还是会想她。
他已经习惯了寻岛的生活。
寻岛挺好的,有电话亭但打不出乌乡编号开头的电话,但好在有苦参酒。
寻岛挺好的,有信使却从来都收不到一封信,但好在有茉莉花味的奶糖和奶茶。
寻岛挺好的……
寻岛真的挺好的吗?还是因为习惯了,就把这里当成了第二个家?
依赖、留恋、不知所踪。
家……家的定义,究竟是时间还是情感?何术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为此,他读了好多人的诗,也写了好多诗。
他还学会了这边人的口音,遇上了一些有趣的人。
当然,在这充满创伤的土地上,还有些人会因为他是乌乡人而不待见他,但好在,何术自认为遇上的人都挺好的。
与乌乡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他照旧把那信递交给联络员女士,她最近应该结婚了,左手无名指上带着银色的戒指,整个人洋溢着幸福,让这一方小天地暖暖的。
她还给了何术一颗茉莉奶糖。
何术不喜甜,起初在寻岛吃不惯这也吃不惯那,但后来却也习惯了,并觉得这些甜东西还蛮好吃的。
“谢谢你,美丽的小姐。”
许多事都已经淡忘了,尤记得醒不来的梦里,喃着棠梨和父母的名字。
他们所在的地方有鸡羊、梨花和野草,那一方清净与贫安,唤作故乡。
从前他还是会跟评论家争有关“回得去”和“回不去”的命题,但他死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似乎在预言何术的人生的终点。
他说他是乌乡人。
十年了……
何术不知道自己的执念还有多久,但起码会比评论家长。
冷雨又变成了雪。
树上的一只鸟儿没有窝,在白花花的冠盖下抖动着身体,然后僵直从树上落了下来。
……
棠梨一袭白色棉衣坐在接待所,手里捧着茶杯。
校长最近热衷说媒,见棠梨三十多也没个伴儿,心里好不过意。
“小棠,你拒绝我很多次了,这次不能了……人家是海归留学回来的,在国企上班,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在等一个人。”
“十年了……就算是骨头都也要被找到了,你为什么还放不下?”
“……”
那位年轻俊朗的男子推门而入,深邃的眉眼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薄唇微张。
棠梨起身与他握手:“先生抱歉,浪费你的时间了。”
随后离开。
校长叫住她的背影:“诶诶诶!小棠?小棠……”
留下男人饶有趣味但略显尴尬的神情滞留在空气中。
校长说:“她就是这个样子……”
这之后,校长没再为棠梨的“终身大事”操过心,似乎认定了她十个破天荒的不结婚的女人。
校长自我说服:“哎呀呀,凡事都有第一人,棠梨愿意当就当了。”
那男人却开始追她,每天早晨都给她带当日的报纸和鲜花。
棠梨几经拒绝,毫无办法。
近期工厂罢工的事情屡见不鲜,棠梨早在五年前就从中学老师变成了大学老师,在这里,她能感受到青春更蓬勃的热情。
学生们自发组织游行支持工人运动。
最前排的学生手拉着手,棠梨站在他们中间,形成一道墙,第二排的学生举着大旗。
男人站在原先是国外教堂的屋子阳台上,看着棠梨,笑意盈盈。
他一直在追求她,棠梨也一直在拒绝他。
她也并非没有激情,而是依旧放不下。
放下,对三人来说都是尊重。
男人出国处理事务之前,与她告了最后一别——他每每像信使一样为她带来最新时报和一丝清香时,都会与她告别。
他问她的眉心是不是有些脏东西。
棠梨揉了揉眼睛,那浅棕色的斑点没有移动,更没有消失。
他笑了笑,说:“我看错了,原来是痣啊。”
棠梨纳闷:“我没有痣啊。”
他送了她一面小小的怀表镜,让棠梨好好看看。
他说:“思念太深。”
棠梨无奈叹了口气:“是的吧。”
“那你也请记得我吧。”
“我会的。”
男人吻了吻她的手背,一跃而上正经过两人的电车,摘帽向她鞠躬。
可她再也没见过他。
听校长说,他乘坐的飞往纽约的航班坠了机。
随后春天来了。
「乌乡的水道穿过无数座桥,逼仄的砖瓦缠绵成枇杷香。鸡猪鱼的腥臊中圆子酒酿正甜,眼泪正咸。
你来去时的多少个春天,我失足掉进暮色,既无声,又无言。轻飘飘地,拖着沉沉的思念。
风干了字眼,我却狂想着,见字如面。」
(棠梨《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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