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寻岛解除了封锁。
第一艘从寻岛开往的乌乡的船上,有一半都是乌乡的人。
大家的年纪差不多。
何术头发银白,戴着评论家遗物的眼镜,皱纹从眼角开始蔓延,一袭棉绒长衫,双手紧张地捏在一起。
茫茫的海啊,请快些送我到岸吧。
船到港口,先来迎接他们的不是各自的亲人,而是乌乡现任的领导人和车水马龙的记者。
何术躲避着刺眼的闪光灯,只想赶紧走。
他先是问出租车司机自己原先的小山村在哪里,年轻的司机都以为他是疯子,骂了几句就一脚油门踩走,直到遇到一位有些年纪的司机,他才从他的口中得知——那儿早就夷为平地,开发成一个旅游山庄了。
何术在这里失去了方向,歇脚到便利店里,那些秀色可餐的食物在贩卖机中朝他笑,似乎在说他买不起就赶紧滚。
乌乡的发展速度快于寻岛,人们拿着手机就能付款,而何术的口袋里却还藏着上世纪的钱币。
无奈游弋在街道上,何术看到了那道熟悉的白玉桥,经过修缮之后,它更加精致美观,落落大方。
突然,天空下起了雨——乌乡向来如此。
伞匠被淋湿在桥头。
洁白与青绿中,有一抹红。
圆圆的红,游水的鸳鸯,和牡丹一并开在烟雨的花落之中,白桥似水,涟漪白,红伞红。
这道桥上开满了伞,一簇簇,一朵朵。
他踱步向前,一个女人的背影缓缓浮现。
她的白发梳成两柳麻花辫,像麦子,像寻岛的麦子,竟在乌乡这样雨季的江南中飞扬,洒下希望。
寻岛的麦子有些白,骄傲地排在麦田中,随着风吹,吹散丰收,吹散时间。
她的辫子老了,老了的不只是辫子,还有时间。
时间会老吗?
何术问自己。
会的吧。
他们还是相见了。
因为老了,就连相见都不那么激动了,就好像知晓我们总会相见。不论是春,还是夏秋冬,总会相见。
他没喊她。
可棠梨转身,何术站定。
她也那么老了,看不出脸上什么情绪,皮肤皱巴巴,但还干净清洁,像一瓣梨花。
他看见她眼里浑浊的雾消散了,眼里的雨下了起来,淋湿了惊喜和少女样的羞怯。
她脸上一寸寸的皱纹带走了日思夜想的思念。
何术与棠梨跑向对方。
棠梨为他支起了伞。
他说她此前眉间是没有一颗痣的。
她说痣是一粒越来越深的思念。
但何术回了乡。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他已从主为客。
何术问她有没有收到过自己的信,棠梨摇摇头。
他的声音苍老:“那也好。”
直到现在,何术才知道,自己的信一辈子没有送出过,起码是没有送到在棠梨的手中过。
或许在烈焰的灰烬中,或许在两地之间的海里,又或许被埋葬在土里——就像人生的终点一样。
那是信件最可悲的一生——还未走出去过。
寻岛那边的政府部门有一天寄了一堆信给何术——
尊敬的何术先生,十分抱歉,由于我们的管理不当,您自1045年起到1095年间所写的一千两百二十三封信件都存于我地邮信局,现已全部整理发回您在出境时所填的地址区政府处。
深表遗憾。
何术从联络员口中了解到前因后果时,只想哭,可泪到了嘴边就成了虚妄的大笑。
笑到咳嗽,笑到喘息,笑到泪流满面沾湿衣襟。
不过,那被人裁去的一点,从一“术”落成一“木”的一点,跨越千里万里,回到了相思之人的面上。
何尝不是信的庆幸?
何术的那一点剥夺了他近乎五十年的自我。
何术、何木、何术、何木、何术、何木……
傻傻分不清楚。
何术老了,不在意了。
何术老了,回来就好。
她指指自己的眉间,说:“你邮戳上的名字漏了一点,我把它捎在眉间,变成一颗痣的思念。”
棠梨也不去问他为什么五十年来杳无音讯,哪怕有过无数个动摇的念头,但她知道,哪怕是自己等他,还是他等自己——他都会回来的。
乌乡是他唯一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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