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淡金日光冲破薄雾,酒肆幡子迎风招展,小厮哈欠连天的打开门闩,让风涌进来。清晨的风尤带冷意,趴桌上的青年哆嗦了下,霎时清醒。
成是非揉着眼睛直起身,脖子后的脊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
他煞白着一张脸,等待肩膀的酸痛过去,叫来小厮,想打一盆热水洗脸。
小厮嫌弃道:“这位客官,您当这儿客栈呐。昨晚上没把你赶出去已经算店长仁至义尽了,洗脸这种事儿,还是回家去做吧。”
成是非闻言一愣,起身离开酒肆。
走在大街上,骨子里的冷意叫他缩手缩脚,头还一阵一阵的泛着晕,空空如也的胃只装了酒水,抗议似的叫唤起来。才走了几步,便腹中绞痛得走不动路,成是非弓腰坐到酒肆边的石阶上,抬首便是告示牌。
照理来说大清早的不会有什么事,可现在告示牌周围围了五六个人,正对着一张告示指指点点,言谈之中夹杂着或鄙夷,或安心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语气。
成是非强忍腹痛走近一瞧,瞬间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冷到脚。
他慌张的扑到告示牌上,撞到了人也浑然不觉,目光黏在新帖的告示上,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狠狠的瞪着眼,喃喃自语:“怎么可能?这不可能、不可能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剑客当真被捉住了?
不是别人,还是那燕林生?
燕林生捉住了剑客?
他难道不是装作武林大侠的吗?怎么可能?
一时间,成是非心里只剩下两个字:
完了。
他昨天所做的一切,都完了。
自己昨天还大骂对方欺世盗名,可转眼,人家就来这么一出打脸大戏,成是非只觉面上火辣辣的,连腹中疼痛都算不得什么了。
再听周围人的言谈,无一不在骂昨天写绝笔信的书生,无一不赞扬燕林生武功高强,当之无愧的狂剑,实乃江湖第一剑客。
“第一剑客?”成是非哈哈大笑,红着眼睛咆哮,“他到底做了什么就成第一剑客了?问剑大会都还没开始呢,你们这就给他安上名号啦,不怕他受不起吗?他燕林生哪里值得你们赞颂?”
“这人谁啊?疯了吧?”
周围人对着成是非指指点点:“看这邋里邋遢的样子,一身酒臭,不知打哪来的酒疯子,去去去,一边儿凉快去。”
说着便要动手赶成是非。
这时,一只裹着黑纱的手截住了那人。
拦截之人全身裹在黑衣中,头戴斗笠,黑布蒙面,只能瞧见一双阴笃的眼睛。他背着一柄剑,浑身透着戾气,一看就很不好惹。
那人心生怯意,但见周围人渐渐围拢,心下安定几分。
“你谁啊?跟他一伙的?怎么,还要打人啊?你动手试试,看是官府的人先赶来还是——啊!!!!”
一声惨叫,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黑衣剑客冷哼一声,转头撕下那张告示,用内力震碎,纷纷扬扬的纸屑漫天飞扬。
“这位小兄弟说得不错,燕林生,与那歇花宫,的确配不上这些赞誉。”
剑客嗓音喑哑,颓废而阴郁。
“你凭什么这么说?”燕离冲出人群,高声质问道。
她一宿没睡,大清早就等在这里,看见告示的刹那便放心了,正准备打道回府,又出了这等变故,她再也坐不住,冲上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怒喝:“你说我哥配不上,他到底做了什么,凭什么要遭你们这般污蔑,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啊,空口白话谁不会说!”
黑衣剑客扫视四周,最后落到燕离身上。
燕离一个激灵,这人的眼神看得她好不舒服,如同被蛇盯上一般。
“你要干嘛?我警告你,你要是敢乱来,我哥定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不远处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燕离探头张望,面上一喜,是官府的人来了。
而且领头的居然是二哥,燕离当即趾高气扬的说:“这下看你往哪儿跑。”
黑衣剑客轻哂一声,眨眼间便登上屋顶,几个起落,消匿在众人眼前。
燕离撸起袖子叉起腰:“说不过就跑,欺软怕硬!”
燕别寻妹心切,发现燕离竟然在骂人,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定是没什么大事,忙上前将人拉住,“小梨儿别追,仆人说你天不亮就不在家里,害得我以为……”
“哥,我就是睡不着,”燕离收回目光,轻摇着燕别的胳膊,撒娇了一会儿,又指向成是非,“哥,就是这个人,四处散布谣言,说大哥坏话,我要你把他抓起来。”
黑衣剑客是跑了,可成是非还留在这儿。燕离瞅了他一眼,冷傲的哼了一声。
燕别犹豫:“这不太好吧,他又没犯事,再说,我也没权利指挥他们。”这些人只不过是看在燕林生与歇花宫的面子上,才肯答应随他一同来找燕离,现在人也找到了,燕别不想再生事端。“小梨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还是先回吧。”
燕离瞪大眼,难以相信这些话是从燕别口中说出来的,“二哥,这个人骂的可是大哥啊,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兄妹二人没争出个所以然,半柱香后,燕别扭头一看,哪里还有成是非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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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黑衣剑客,施展轻功不到半盏茶功夫,便在一处深巷停驻,脚步虚浮,不得已扶了扶墙,轻轻喘气。
受伤的内脏在短时间内还未愈合,他本不应该此时出现在世人眼前。
可谢卫河那老贼竟敢随意找个人冒充他,其无耻程度,真令他大开眼界。
“谁?出来。”
甩手往暗处丢去一枚柳叶钉,金石之声传来,柳叶钉掉落在青石砖上,发出清脆声响。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暗处走出。
为首那个颔首:“阁下真是警惕。”
“你们是什么人?”
“找你合作之人。”那人笑道,眸若深渊。
黑衣剑客并未放松警惕:“敢问阁下是?”
“凌绝派陆纪明,现已叛逃。”
陆纪明自曝身份,黑衣剑客略一抱拳:“鄙人吴鸣,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陆大侠抬举,先告辞了。”
“连斩数位名人榜侠士,阁下早已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何须自谦?”
吴鸣步伐一顿,“我杀的,都是不配出现在那个位子上的人。”
陆纪明拍手附和:“正是如此。”
吴鸣双目微眯,“据我所知,陆大侠乃是洛掌门座下首徒,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凌绝派掌门,为何突然放弃大好前程,非要跑来找我这种人合作?”
陆纪明叹息道:“这样的江湖,一派掌门做来有何用?勾心斗角的,为了名利你争我夺,哪里还有江湖的样子?照我说,风云榜这玩意儿,就不该出世。……反倒是阁下的所作所为,颇有侠士风骨,我知阁下有心搅起风云,然而仅凭一己之力实难改换天地。”
吴鸣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他要说什么了,嘴角嘲讽似的牵起:“你究竟是想助我,还是助那魔教,搅乱中原武林,好一举攻破?”
若不是察觉到洛闻初与贺知萧隐隐有除去他的意思,伪装再难继续,陆纪明也不会舍近求远,转而找上吴鸣这把双刃剑。
“阁下既然知道在下身份,那便好办许多。”陆纪明提步缓缓欺近吴鸣,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耳语道,“说实在的,不论初心,阁下之前的所作所为,与我们魔教何异?”
“你现在已然成为整个中原武林的敌人,早就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陆大侠这话,说得实在诛心。”吴鸣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可惜,我早已没了心。”
撂下这句话,吴鸣不再停留,转身走出巷子。陆纪明身后人走上前来,露出半张妖冶花绣的俊脸:“公子,要我去……”
“不必。”陆纪明摆手,“他会明白什么选择才是最好的。”
“是。”
“对了,我叫你跟在洛闻初身边,你没露馅吧?”
花绣男名唤莲,闻言皱眉道:“他注意到我了,但并未发现我的身份,与那汉子交手后,我便迅速撤离,没人发现是我干的。”
“那霹雳子现阶段也不过试验期,效果很不稳定,以后少用为妙,免得引人注意。”
“属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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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歇花宫告示张贴出来,不过一个时辰,歇花宫大门外便聚集了若干群众,有想见男神燕林生的如花女子,亦有想要掌握一手资料的各方探子,更有一些文人作者等待着新的话本题材。
待到巳时三刻,燕林生甫一出现,便炒热了气氛,人潮一拥而上,将歇花宫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请问燕大侠,昨天晚上真的是你捉住了那杀人无数的剑客?”
“没想到燕大侠年纪轻轻,身手如此了得,若是那日燕大侠在歇花宫,林广或许也不会成为剑下亡魂。”
为了不叫燕林生的名声跟林广一样被无名剑客辱没,谢卫河曾暗示过剑客刺杀林广,以及之后的围剿,燕林生因为执行别的任务,并未现身,除了那成是非,众人怀疑歇花宫账面实力之时,暂时还没人怀疑到燕林生头上,这也方便谢卫河的后续操作。
有一女子冲在最前面,面色潮红,仰慕之心昭昭,“燕大侠,你能详细复述你是如何捉得此人的吗?”
歇花宫附近禁止大声喧哗,守卫见此情形,横刀在前,开始赶人,谢卫河现身,偷偷将守卫拖到暗处。
守卫不解道:“宫主,难不成就放任这些人在门口大肆喧哗?”
谢卫河一脸高深:“诶,话不能这么说,等到林生开口,自然就安静了,而且,他们得到了想要的,就会自己散去,你们拿着武器上前赶人,要是磕着碰着,反倒不美。”
“进入石林后,”正如谢卫河所言,燕林生一开口,人群果然安静下来,“我一路向西,穿过石头迷宫,来到……我与那剑客搏斗一二,发现他身上带伤欲逃,当即提剑追上……”
他说一句,众人便在纸上写一句,这个问题答完,立马又有下一个问题。
“燕大侠,敢问歇花宫要如何处置那无名剑客?”
“关入密室,先审,审完再给大家一个交代。”
没人清楚无名剑客身上背负的血债到底有多少,他骤然出现在江湖上,又是带着什么目的,亦或受什么人指使,可问的东西有很多。
“燕大侠,你说进入密石林后直往西去,请问这是为何呢?你是一开始就知道他在西边吗?”
这问题问得燕林生心头一跳,下意识想去看谢卫河。
到底忍住了。
他神色淡淡的答:“不过是直觉罢了,或许他本不在西边,只是为了躲避从其他方位寻来的人而跑到西边,被我恰好碰到了也说不定,这都是运气。”
“燕大侠,若那剑客没有受伤,你能有几分把握拿下他?”
燕林生负在身后的拳逐渐握紧。
先前谢卫河告诉他问问题的人会顺着他的话来,偶有刺头,让他小心应对。
然而这个“刺头”的问题,几乎全都问到了这一事的疑点上,精准的可怕,燕林生不得不谨慎起来:“这个问题恕我无法奉告。”
“燕大侠会这么说,是否是因为自认他比你强?”
这个问题实在惹人嫌,周围不少人都拿眼睛瞪他,似乎他要再敢说一个字就要群起殴之。
燕林生沉吟道:“我不明白你为何会有此疑问,因为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他全盛的这种假设。”
那人仍不死心:“我是说如果……”
燕林生却打断道:“在比试中一切皆有可能,哪怕我认为自己比他强,比试结果也不一定是我胜,天时地利人和,各种因素都要考虑进去,举个例子,你让大门派的首席弟子与街边孩童比试,在旁人看来,结局已然写好,可若是那首席弟子在前一晚吃坏了肚子,亦或者走在路上摔断了腿,孩童不战而胜,你也要去问那孩童若是对方全盛时期有把握赢这种话么?”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个向来反应平淡,冷傲无双的燕林生,今日竟然破天荒的说了这么多话。
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当然,这是极端的例子,我不是那名孩童,剑客也非名门正派弟子。比试不存在假设和如果,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别人不会因为你受伤就对你投来怜悯的目光。”
大家只会注视胜利的那个人。
这一席话,打消了不少人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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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上午过去,茶楼里关于燕林生的话本就换了七八个样式。从他英勇擒敌,到最后发人深思的胜败论,竟引发了数波辩论狂潮,坐在茶楼里,不用凝神去听都能听见楼下激烈的辩论声。
洛闻初饮了一口茶,品论道:“还是酒好。”
沈非玉按下他试图掏银子叫小二换酒的手,“再喝,该没钱住店了。”
想他们飞屏山上当真穷得揭不开锅,却也要凑出掌门的买酒钱,这掌门非但不领情,在酒这一物上挥霍无度,沈非玉深刻怀疑他身体里的血都快变成酒水了。
洛闻初反手扣住沈非玉的手,掌心相对,十指纠缠,抬眸与之对视,“不如,为师剩下的钱也交由非玉来打点?”
沈非玉抽了抽手。
没抽动。
“不无不可。”他声音镇定,耳根子却浮起一片惹人遐想的薄红。
洛闻初眼神晦暗,半晌,他叹道:“哎,最好的下酒菜就在眼前,却没有好酒,真令人扼腕。”
桌上除了茶壶就是茶杯,沈非玉满目茫然:“哪有什么下酒菜?”
成年男子的气息欺近,如一张细致的网,将沈非玉笼在其中,他瞪圆了眸子,一错不错的注视着探过身来的洛闻初,心如擂鼓。
洛闻初伸手从那红透了的耳垂上抚过。
“如此秀色可餐,非玉却不能满足为师,可惜,可惜。”
既是说酒,亦是说人。
被抚摸过的地方蹿起细小电流,酥酥麻麻的,沈非玉僵着身子欲往后躲,躲了一半,又慢慢坐直。
不能躲,既然决定直面本心,纵使疾风大浪,也要顶上去。
何况,师父是他的港湾,才不是什么狂风骤雨。
洛闻初挑眉:“不当缩头乌龟了?”
“嗯,不躲了。”
这副耳尖绯红却一动不动任君采撷的模样,好似在对洛闻初说:你快点来摸,不摸就别怪他反悔。
洛闻初的手最终落到了沈非玉的脸上。沈非玉抬起头,就见洛闻初笑吟吟的注视自己,嫩生生的脸蛋在他手里被掐出一片嫣红,洛闻初得意大笑:“我的小非玉呀,你怎么——你也太好欺负了。”
沈非玉:“……”不是,你放手,不给摸了。
这不甘心又不敢说的小模样,简直让洛闻初心情大好,笑容愈发放肆。
害得上来送茶的小二以为这位客人得了失心疯。
师徒二人这厢折腾,街上骤然响起喊打喊杀声,沈非玉探头往下一看,不由惊讶。
被一群全副武装的女子追赶的人,赫然是那成是非。
沈非玉看向洛闻初,洛闻初心领神会,轻功翻下楼,拎着成是非的后领将人带了上来。追在成是非身后的女子只觉眼前一花,成是非的身影就消失无踪了。
“多谢大侠救在下于水火,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得了,你也报不完 。”
成是非作揖完,一抬头,愣了:“沈公子?”
楼下的女子没追上人,气得连名带姓当街叫骂,成是非浑身一哆嗦,忙把身后的窗户关上。
“冒昧的问一句,成公子如今这是怎么了?”好似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成是非一叹:“说来话长,有酒么?”
洛闻初冷哼:“没有。”
“哦,有茶也行。”
洛闻初:“……”
他看向沈非玉:这人一直如此厚颜无耻吗?
沈非玉冲他一点头。
洛闻初:早知道不救了。
成是非一连喝了十壶茶,将这两日发生的事和盘托出,他像是终于找到可以倾诉的人,扒着沈非玉袖子,说着说着落下泪来,洛闻初不动声色的弹出一粒花生米,成是非即将倒在沈非玉双膝上的身子蓦然坐直,唤了一声疼。
他一个肩不能扛的文弱书生,肩膀中了一击尤带内力的“暗器”,当即泛起青紫。
沈非玉看向洛闻初。
洛闻初瞄着紧闭的窗户。
就在成是非诉苦之际,楼下的说书已到了尾声。黑衣剑客冷冷的注视着周围陷入狂热状态的人们,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的离开茶楼。
街上,黑衣剑客与周遭的热闹喧哗格格不入,然而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就像一道透明的影子,在人世间游走,无人可见,无人同行。
拐了几个弯,竟然又回到了那条巷子。
陆纪明正站在原地等他,好似早就料到他会去而复返。
“阁下终于还是决定与我们合作了吗?”
吴鸣回忆着方才所见所闻,对上陆纪明的目光,眼睫微垂。
“你要什么?”
“想借阁下名与剑一用。”
“……可。”
只愿,吾道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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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没有皓月,只有一条如丝带般盘亘在天幕的烂漫星河,明星璨动,却照不清前方。夜风吹动房檐下的排排灯笼,忽的一下,烛火熄灭。
夜深了,街上人影罕见,透出些冷清萧索之感。
燕林生抱剑而行,神色比今晚的夜色更凝重冰冷。
更夫提着灯笼慢步走过,打了个哈欠,忽觉不对,揉揉眼,退回三步,笑意爬上脸庞:“燕大侠,这么晚了还在街上溜达呀?”
燕林生转首:“你认识我?”
更夫说:“害,您呐,现在整个泗水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再过一阵,恐怕整个江湖的人都要知道您的名号了。”
“那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更夫似乎觉得眼前人脑子出问题了,“当然是好事啦,燕大侠名气上来了,歇花宫名气也跟着水涨船高,那咱们泗水城,更是声名远播,这有什么不好呢?”
“那我问你,若是一夜之间,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的姓名样貌,所用武器,修习内功心法,你的一切无所遁形,哪怕仇家上门讨命,也不会错认这张脸,门派中越是危险的活越是要你去做,而你还不能行差踏错,一步都不行,你依然觉得这是好事?”
他的语气让更夫瑟缩了一下。
“害,您跟我说这个干啥,我就一粗人,名气这东西带来了什么,难道不该是您自己最清楚?”
燕林生眉头微动,叹息:“是啊,我最清楚,再清楚不过了。”
更夫离开后,燕林生迈步往酒馆的方向走出,酒馆内人声鼎沸,透出薄红,倒与这萧索的夜迥异,燕林生没有进去,他改道去往更深更暗的巷子,踏在青石板砖上,声声入耳,如同接连不断的疑惑在叩问心扉。
前方十字街口,燕林生忽然顿住脚步。
“跟了在下一路,敢问是哪方英杰?”
一个全身裹在夜行衣中的人从燕林生身后走出,声音喑哑,晦涩难辨:“无名氏,无名剑。”
燕林生怔了怔,眼中划过一丝复杂,“总算来了。”
黑衣剑客眯起眼,“燕大侠早知我会来?”
“猜测罢了。”
歇花宫随意找个人顶了剑客的名号,以剑客的血性,肯定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赶来,谢卫河今日清晨才嘱托过燕林生,不可单独行动。
然而不亲手捉住这剑客,用那等拙劣的手段蒙蔽世人,终究于心中之剑有损,剑法无法精进不说,极有可能助生心魔,对持剑者来说,乃是头等大忌。
他的心剑已有破损,决不能再裂开第二条缝。
燕林生拔剑相对,剑尖朝下,目光凌厉冷然:“今夜,便让林生讨教一二罢。”
霎时间剑光大作,黑衣剑客身法如游龙惊鸿,剑出鸿蒙,一剑劈开夜雾,直逼燕林生面门。
好快!
燕林生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与高手对战,叫他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剑过三招,燕林生铲步滑走,险而又险的躲过剑锋,然而剑气却还是划上他的额头,留下一条血线。
重剑嗡鸣不止,燕林生抚过成狂剑身,呢喃:“你也等不及了么,也罢。”
黑衣剑客察觉到了什么,退开数米。
夜风贴着地皮,从远处吹来枯枝败叶,又携裹着逃离这是非之地。黑衣剑客集中精神,只见燕林生周身腾起翻腾不止的狂风,剑意澎湃,黑衣剑客打算先躲过这一击,然而他方抬头,一柄由剑气凝结而成的金色巨剑正悬于头顶,气势凶悍,叫人难以直视。
不过眨眼,金色巨剑挟裹狂风落下。
轰隆一声巨响,地面晃动不止,周遭陷入睡梦的人纷纷惊醒,以为山崩地裂,结果打开门窗一看,街道尽毁,一道可怖的口子生生撕扯开地表,露出底下的岩石层。
人们后怕不已,忙收拾细软准备逃命。
慌乱之中,不知谁喊了一声“燕林生”,众人这才安定下来,往窗外看去,灰尘散尽后,果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燕大侠在跟人比试。”
“谁那么不知好歹啊……”
话音戛然。
所有人屏息凝神,目光凝固在同一个地方。
飞扬的血花溅落,一条臂膀飞入高空,手中重剑无力支撑,直直坠下。
啪嗒一声,似乎也打在众人心间。
他们这才后知后觉的听见那一声细微的噗嗤声。
夜风携裹着血腥气涌向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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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钟前,另一条街道上,沈非玉扶着浑身瘫软的成是非走出茶楼,洛闻初的眉都快挑到发际线里去了:“这人到底是怎么靠喝茶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的?”
满满的嫌弃。
沈非玉朝洛闻初伸出求援之手:“师父,搭把手。”
“谁能想到他叨叨了一下午呢,索性丢下得了。”洛闻初提溜着成是非扔到一边,成是非踉跄几下,撞到门口柱子,直接昏了过去。
沈非玉:“……”
便在这时,脚下大地发出一记怒吼,紧接着整座泗水城都震荡起来。
“非玉小心。”洛闻初伸手一揽,截住沈非玉往后仰倒的身体,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之色。
沈非玉站稳,不确定道:“这是,燕师兄的成狂?”
每把神兵都有各自的特征属性,而成狂,确能使地摇山摧,山河怒吼。
每每燕林生手持重剑开路,皆无往不胜。
可这一次,两人都有不好的预感。
洛闻初果然道:“我去看看。”
“我也去。”
洛闻初抓住沈非玉的手,略一点头。
等二人闻声赶去时,浓重的血腥味四散,令人作呕。而燕林生则倒在血泊中,如破败的柳絮,生死不知。
那黑衣剑客见到洛闻初,也是一愣,未做停留,掉头就跑。
“非玉,照看好林生。”洛闻初撂下话,化作一阵清风追去。
沈非玉跑到燕林生身边,呼吸猛地一窒——燕林生的右臂,竟然被齐整切开,一直在往外汨汨冒血,将他整个染成血人。
沈非玉学过一点歧黄之术,包扎止血手法娴熟,只是燕林生伤得太重,他这点包扎手法,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当即不再犹豫,拾回重剑成狂,小心避开燕林生断臂处,将人背起,直奔歇花宫。
好在歇花宫也感受到了之前的大地颤动,派遣弟子前来,沈非玉半途遇到歇花宫弟子,跟着一同来到歇花宫。
谢卫河叫人把整个泗水城的大夫请来,等天色冥冥亮的时候,燕林生的伤口才终于止住血。
所有人的脸色都跟床上的燕林生差不多,面色苍白,毫无血色。歇花宫弟子们个个红着眼,之前那无名剑客夺去林广师兄的性命,现在又来一个黑衣人重伤燕师兄,他们歇花宫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你们都去歇息吧,”谢卫河这几个时辰像是苍老了十几岁,头上白发又添几根,他吩咐完弟子,又对沈非玉说,“还未谢过沈小兄弟,天色也不早了,老夫派人给你安排了一间上房,不如暂且住下,也好等你师父回来。”
沈非玉摇摇头:“谢前辈快些去休息吧,燕师兄这里有我照看。”
谢卫河还要说什么,可一转眼,又什么都说不出口,空余一声叹息,“那便有劳了。”说完,在弟子的搀扶下,离开房间。
沈非玉守候在燕林生床前,秀眉轻颦,他梳理了整件事的脉络,也认出那黑衣人就是之前无名剑客的打扮,可是这件事有说不通的地方。
那黑衣剑客与师父对战当晚,分明受了严重内伤,燕林生全力一击,他怎么可能逃得那么游刃有余?从逃跑的背影来看,沈非玉完全看不出他哪里受伤。
其次,黑衣人出现的时间点,太凑巧了。
说他不是为了破坏谢卫河精心安排的这一出戏,沈非玉都不信,只是不知,这夜过后,歇花宫与燕师兄,会变成何种模样。
咔哒一声,拽回了沈非玉的思绪。
一道身影从窗外翻身而入,又仔细阖上,将夜风阻隔在外。
“师父,可追上了?”
洛闻初黑沉的脸色回答了一切。
沈非玉默然。
洛闻初走来,伸手探了探燕林生鼻息,虽然呼吸孱弱,好歹活了下来,心里一松,挨着沈非玉坐下:“他伤势如何?”
沈非玉掀开被褥,洛闻初见到那断臂,瞳孔猛缩,气息翻涌不止,放在膝头的手握紧成拳,几息之后,方平静下来。
“大夫怎么说?”
“伤口可愈,心伤难治。”
洛闻初于是不说话了。
没了手,剑客还要如何使剑?哪怕让燕林生改练左手剑,也非一朝一夕就能练成,而燕林生心心念念的问剑大会,今年注定无缘。
他的目光落到一旁的成狂上,曾经这把剑在燕林生手上凶悍无比,锋芒毕露,然而此时此刻,这柄剑却剑光黯淡,与一般铁剑别无二致。
第二日午时,燕林生醒来一次,睁眼颓然,看了一圈,落到洛闻初脸上,张了张口,洛闻初心领神会,甫一靠近,便听见燕林生颤巍巍的说:“那人,不是无名剑客,……他、熟悉我的、剑法。”
说完这句,燕林生又陷入了昏迷。
谢卫河心急如焚,这时两名弟子走进来,一番耳语,谢卫河勃然变色:“叫他们滚,老夫现在没心情搭理他们。”
“可是,他们说,咱们要是不给出一个交代,就赖在门口不走了,这要是传出去,始终是负面影响。”
谢卫河沉吟片刻,叹道:“走吧。”
在弟子们的护拥下,谢卫河来到大门,门外已经围了一圈面色不忿的民众。
“烦请谢宫主叫燕林生出来,给我们一个解释。”
谢卫河认得出来,今日与昨日来的差不多是同一批人,昨天他们还在为燕林生叫好,今日便骤然变了颜色。谢卫河皮笑肉不笑的说:“林生受了伤,还在休养,诸位若是不嫌弃,老夫亦可为你们解答,若是不想听,那便请回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勉为其难同意了这个做法,挨个上前询问。
“那么请谢宫主说一说,为什么那无名剑客又出现了,究竟是你们看管不牢叫他逃了,还是,你们根本就没捉住那剑客,只是随意找个人来滥竽充数!”
“对对对!昨日清晨,我还在告示牌前看见了那黑衣人,跟风云榜上描述一模一样。”
“……”
群情激愤,谢卫河不得不抬手,示意安静:“这次,确实是我们歇花宫看管不力,叫他逃了,在此,老夫给大家陪个不是,若是昨夜有受伤者,或是有任何损失,都可从歇花宫领一份抚恤金。”
旁边的弟子瞪大眼睛,“师父,为何要……”
“闭嘴。”谢卫河怒目而视,现在这种情况,不论说什么都无法挽回失去的公信力,不如主动承认看管不力,总比之后被人骂找人做戏沽名钓誉好得多,而且能彰显己方知错就改的正面形象,影响力度会降到最小,再辅以金钱安抚。果然,众人慢慢安静下来,寻思着能不能捞到一笔费用客观的“抚恤金”。
这群弟子跟了他这么久,竟然连这些小技巧都学不到,怎叫他不气?
谢卫河趁热打铁道:“老夫方从林生那里得到消息,再一比对,发现昨夜的黑衣人,剑法路子与无名剑客完全不同,要么,是有人冒名顶替,要么,便是剑客同伙,伺机为之报仇。”
话题一下子就从一个杀人凶手变成多个杀人凶手,在场的几乎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民众,闻言打了个冷战,咬牙道:“那你们还不去捉那两人?难道还要等到他们的势力越滚越大吗?”
“诸位放心,昨夜老夫便已经与官府的人联系好,即日起,封锁城门,设立宵禁,还望诸位配合官差盘查,好早日揪出那黑衣人与其同伙!”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还有一些人频频皱眉,慢慢从人群中隐去身形。
他们是其他门派留在泗水城的探子,本来以为今日能一举踩得歇花宫翻不了身,却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谢卫河一派胡言那是张口便来,说得虽然暧昧,但胜在你我都拿不出证据来证明对方是在说谎,于是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只不过这件事带来的影响,到底还是超出谢卫河预料,燕林生的名气受损,几个一直与歇花宫交好的地方富豪或委婉或直接的表示不会再雇佣燕林生,本是真金白银的流水线,眼看就这么断了好几条,谢卫河心痛至极,又无可奈何。
燕林生的追捧者少了很多,男女皆有,就譬如那缘来客栈的老板娘,变脸如同变书,前几天还把燕林生损坏的房屋围起来供人参观,转头就说燕林生那晚赔的钱不够,要上歇花宫来讨钱。
茶馆酒肆中,关于燕林生的说书至少少了一半,众人言谈中无不透出唏嘘。
只是这样愁云惨淡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一则足够震惊江湖的消息,以潮水蔓延的趋势,朝整个中原武林扩散开来。
身负神剑洛水、霸占名人榜榜首整整十年的凌绝派掌门洛闻初,居然要参见今年秋天的问剑大会!
一朝风起云涌,江湖变幻莫测。
所有门派严阵以待,派出探子前往飞屏山,可都只得到一个人去山空的消息,各大门派的掌门不禁心生疑惑,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难不成是这洛闻初在憋什么大招?
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
一时间,再没人关注一个小小的燕林生。
无名剑客,是真的“无名”啊!
谢卫河,姜还是老的辣
最后,老洛是在帮小林生降热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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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水城副本即将结束,下面将要开启的是隐村物语,会有一个小可爱出场,跟老洛争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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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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