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忆

孙伊佳扒饭的手停下来,嘴巴边还挂着一根青菜,瞪大了眼睛:“俺娘嘞......俺不中了。”

魏敛啧了声,有些嫌弃的看她:“好好说话。”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口音。

“你是说,今天下午咱们见到的那个小孩,他妈妈很有可能是那个传说中的江叔叔的外遇?!”

“嗯。”魏敛说,“我送他回家,家里确实只有他母亲在。而且,我其实在八年前见过她一面。”

孙伊佳更诧异了:“你咋从来没跟我说过?!”

“别人家的糗事,说什么?”魏敛双手抱胸,回忆道,“那天下了补习班,我妈接我回家,中途她被江晖叫去谈事情,所以我就跟着过去了。正好撞见一个女人不顾前台阻拦闯了进去说要见江晖......不过江晖发现及时,没让她闹起来。”

孙伊佳说:“所以你的意思是——”

魏敛笑了声:“样子挺像的。”

孙伊佳喃喃:“卧槽......不会那么巧吧。”

魏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不过我看这么多年江晖都没管过他们,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大概也不会接他们回去了。”

孙伊佳点头:“也是,陈浣阿姨盯着呢。”

要说陈家,是连孙伊佳他爹还有江氏都要礼让三分的。陈浣的背景嫁给江晖,若要真细究起来,倒也称得上下嫁二字。

“但是呢......”

孙伊佳:“?”

“没什么。”魏敛说,“这事儿瞒不了太久,你之后会听到风声的。”

孙伊佳自从知道燕江暮很有可能是江晖的私生子后就不大想再见他了,开玩笑,燕江暮只要不被江家认回去,就永远是个惹陈浣厌恶的农村孩子,干嘛去套近乎惹得一身腥。

在这种事上,孙伊佳再傻也掂量的清楚。

魏敛没事拿着个本子在村里闲逛练习速写,他想起昨晚将燕江暮送回家见到他的母亲,看起来是个很温柔的人。可他刚放江暮下来,还没待小孩站稳,女人就将燕江暮扯回身边,笑着说:“真是麻烦老师您送我家孩子回家了,他是在学校惹了什么事吗?”

魏敛低头看了眼燕江暮,说:“没惹事。”

“那......”

“我不是老师。”

女人瞳孔猛地一缩,她推了燕江暮一把,狠戾道:“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玩!燕江暮,你怎么能不听妈妈的话?!”

燕江暮小声反驳:“我没有......”

被说‘不三不四’的魏敛挑了挑眉,除了左耳有个耳钉,他很难将这个词与自己联系在一起,从小到大成绩很好,不过最后走了艺术生的路,倒也确实没少被家里那两位骂。

他觉得好笑的笑了声,燕江暮垂下脸,任母亲指着他的头在旁人面前辱骂,好像习以为常。

“要我救你吗?”魏敛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处传来,像一缕飘烟,钻进燕江暮的耳朵里。

要我救你吗?

燕江暮像被这句话蛊惑,嘴唇上下碰了一碰,他几乎要问魏敛,如果我说救救我吧,你会在上面丢下绳子给我吗?我抓住后,这根绳子真的能够承受我的重量吗?我向上爬的时候......你会在途中松手吗?

我的上帝,假若我从现在开始诚心祷告,祈求您降临,给予我光芒——

魏敛攥住了女人的手,制止了她的动作,摆出一个和蔼的微笑,他擅长这样做,在小时候还认为自己可以继承母亲衣钵,同样做一个受人尊敬的律师时,会在镜子前幼稚的摆弄练习着自己的笑脸,以让别人认为他是一个值得信任和依靠的人:

“女士,我确实不是老师,因为我只是来这支教的,十天后我会离开,所以称不上是他的老师。”

魏敛说:“他的书包被我不小心划破了,我心存愧意,但天色太晚,不太方便给他买一个新的作为赔偿,所以今天先送他回家。”他笑着摸了摸燕江暮的头,像在安抚一只焦虑的小狗,“明天我会赔偿一个新的,真是非常抱歉,江暮,你能原谅我吗。”

燕江暮在他的话语里渐渐变得平和,像一团冰刺化成了水,然后,他呜咽的嗯了一声。

真爱哭。魏敛在心里评价这个孩子。

学校旁的文具店最多,翌日他估摸着快下课了,便去店里随便挑手拿了一个蓝色书包。

贫穷偏僻的乡村设立的中学并没有许多学生,魏敛避开人流,靠着树干,目光大致扫视着出来的人。

好无聊。他瞧见成群结队的小孩们嬉笑打闹,眼睛黑亮,生命这般蓬勃,对于明天的烦恼似乎永远只有学堂留下的几项任务。

他可能只等了几分钟,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今天风大,魏敛只能微微低头,用手拢住火苗。

同烟一起点燃的,还有尖锐的讥笑声。

“哇,羊脂球的儿子穿破烂来啦!”

“哈哈哈,羊脂球的儿子哈哈哈哈。”

魏敛眉头一皱,他抬起头,看见几个男生将燕江暮团团围住,逗猴般的将他推搡来去。燕江暮大概看见他了,毕竟魏敛无论在哪都称得上一句显眼,可燕江暮只是低下头,默不作声地等待着他们今日的戏耍过去。

但魏敛不需要他求救,他想多管闲事便会主动管,假如没那番心思,怎么叫唤他也不会理会。

“你们的语文老师是谁?”他走过去,抓住为首那个嚷嚷最大声的孩子的肩膀,将人转过来,低头神色淡漠地盯着他,“我很喜欢莫泊桑的这本书,所以想问问你们老师是怎么教学生理解这本书的。”

许多人天生欺软怕硬,见到魏敛这样比他们高大还要有气势的,吓得整个人往后缩,偏偏要给自己打气,强装不耐道:“关,关你屁事!你谁啊?”

“叫你们走了吗。”魏敛强硬的往下摁这个男生,直到男生朝着自己弯腰鞠躬,魏敛笑了声,“你们几个,知道什么叫看眼色吗?”

被迫鞠躬道歉的男生涨红了脸,偏偏被他一只手压的直不起身,他咬牙切齿道:“不是!你到底谁啊?!我们骂燕江暮,你多管闲事干嘛?!”

魏敛说:“谁说我是来管他的?你没听到吗?我很喜欢《羊脂球》这个短篇,看到你们这种只关心贞,洁的蠢货用她的名字去嘲讽别人,我就忍不住想收拾。”

“你神经病啊!!”那人没想到自己只不过用了书里的角色去嘲讽别人,竟然会有人因此刁难他。

魏敛笑了下:“你猜对了,我确实有精神病。还是家族遗传。”他眼神轻轻扫过这群人,两指夹着香烟,拍了拍这个男生的脑袋,道,“最后一遍,鞠躬道歉,听到我的话了吗?”他笑眯眯道,“说实话,我这种精神病人,脾气不是很稳定。”

“……”

魏敛漫不经心‘嗯?’了声,似乎在催促。

“……啧,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不应该用这个名字骂人!可以了吧!”说完又不服气的小声嘟囔,“妈的,神经病。”

魏敛松了力道,这人立马从他手掌下逃脱出来,领头的跑了,剩下的小弟便也稀稀拉拉的跟着溜走。魏敛瞧着他们边回头边骂的背景,把书包丢给了一旁沉默不语的燕江暮。

“拿着,送你的。”

燕江暮才回神般,赶忙跟在他身边,紧紧抱住这个新买的蓝色书包,眼眶微红道:“……谢谢你救了我。”

“你想多了。”魏敛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我确实是因为他的用词而出手的,跟你无关。”又说,“你每天放学都这样?”

燕江暮说:“也不是每天。”

魏敛又不在意了,点头:“行。”

“……”燕江暮抿抿唇,“他们以前也这样说过我妈妈,虽然我知道他们嘴里这个人物很好很善良,可他们本意分明就是在……所以我和他们打了一架,然后老师把我们的家长都喊到了学校。”他低下头,在回想起这段记忆时却不禁靠的离魏敛更近些,“……我妈妈当着所有人的面扇了我一巴掌。”

魏敛停下脚步,吸完最后一点烟,老样子将熄灭的烟蒂塞进了口袋里。硬要说这旮旯点地方哪里好,那就是公共场合能抽烟,可惜没垃圾桶,他又不是个习惯随地丢东西的人。

“所以你就不反抗了?”

“嗯。因为就算反抗了也没有用,他们知道我妈妈管得严,而且很多时候……也不会站在我这边。”

“你有想过离开她吗。”魏敛低头,发现燕江暮正在抬头看着他,微微笑道,“你知道你亲生父亲是谁吗?”

“有想过,但是不行。”燕江暮说,“妈妈一个人把我养那么大,很辛苦。况且她其实很爱我,只是…只是……”他声量小了下去,“只是偶尔会发点脾气,但没关系。”

魏敛问:“如果不久后,你的亲生父亲来接你回另一个家,但代价是你的母亲不能跟着去呢?”

“……那一定没好事吧。”燕江暮说,“那么多年他都没管过我们,突然来接我回去,怎么想都不对。”

魏敛了解的点点头:“走吧,送你回家。”

魏敛走了几步,发现燕江暮并没有选择跟上来,回头睨了他一眼,燕江暮抓住浮木似的抱紧怀里的书包,眼神里还没有多年后堪称刻薄的阴沉,他怯懦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魏敛不解道:“我哪里对你好了?”

上次送他回家是孙伊佳安排的,这次来找他是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心中猜想的,书包是过来的借口,替他收拾一群不学无术的混混是因为这些人冒犯了他喜欢的书。

江暮说:“你没有和妈妈说这个书包是被别人割坏的,反而把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还真的给我买了新的......你替我赶跑了那些人,并且没有说为我出头——如果你这样说的话,等你走了,他们会更加变本加厉的欺负我。”

真是误打误撞,魏敛漫不经心的想着,说:“你想多了。”他应该解释一些什么,可又懒得和一个小孩费太多口舌。

江暮才不信,他鼓起勇气跑到他身旁,抓住他的衣角,抬头看他——魏敛的肤色很白,鼻梁像外国人那样挺阔,但整体的长相却并不粗犷,眼睛不是深棕,反而有些淡。江暮想这样的人一看就不会遭遇贫穷,魏敛天生就应该在锦衣玉食的环境里长大,拥有美好的一切。

“你真的只在这里待十天吗?”

“嗯。”魏敛宽大的手掌拍了拍江暮的头顶,低头问道,“你想说什么?”

“......你是美术生吗?”

“说事。”

“镇上有很多风景很好的地方,如果你想写生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魏敛说:“好好上课。”

“明天是周六,我不上课。”

魏敛想问你难道不上补习班吗?又反应过来,燕江暮家肯定是没有钱上什么补习班的。

魏敛已经不太爱和生人打交道了,交际圈愈发缩窄,厌倦许多没有必要的社交,所以没有立即回答。

江暮却以为他的沉默是默认,嘴角扬起:“你来找我好吗?明天十二点,就在往我家走的最后那一条分岔路等我。”

魏敛蹙眉:“你没朋友吗?”为什么邀约一个比他大五岁的人出去玩?

江暮抿抿唇,挣扎着说出实话:“......没有。”

“......”魏敛想自己的好奇心应该就在送他回家,见到他母亲后终止,现在扯出来一连串的麻烦。

他盯着燕江暮的脸,心想如果江晖能够见他一面,恐怕第一眼就能确认这个孩子是他亲生的,尤其是这双眼睛——江晖的长相是典型的南方人,江南生,江南养,长着一双很标准的桃花眼,说话十分慢条斯理,比起商人,更像一位教书的先生。

他的母亲曾经这样评价江晖:看起来是个很好说话的老实人,其实是只狐狸,得小心别被他带进坑里。

所以才能用这样的脸欺骗了燕江暮的母亲。魏敛犹记得那天下午,女人在江晖轻声细语的安抚下,捂住脸嘶哑哭诉道:“你说过,自己是没有家室的......”

燕江暮的母亲同样出身于这个村镇,她高中肄业,在贫瘠的家乡碌碌无为,后来她的母亲生了病,不得不去大城市打工,因为嗓子很不错,意外捡得一份酒吧驻唱的机会。

在酒吧驻唱的那两年里,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一切又在遇到江晖时毁于一旦。

幻想——每个人都会心存幻想,人是**动物,无欲无求的人类在所有宗教里都简称圣人,它们尝试将拥有**的人往圣人方向鞭策,不过成功的案例通常不多。

接纳一定程度的**不是什么坏事,毕竟如此人才能学会自洽。

燕江暮的母亲很难抵御住江晖的攻势,对方不俗的身世,俊秀的脸蛋,温柔且善解人意,懂得维护一些属于她难以启齿的自尊心。他说自己只是来这出差,客户说有一所酒吧的驻唱人长得漂亮,唱歌还十分好听,便将他带过来看看。

“今夜一听,确实没有夸大的成分。”

江晖会在送她回家时偷偷在她的包里塞下一条项链,等到恋人发现,才笑眯眯地说:“不小心掉在你那了,可以帮我收着吗?当然,如果你能直接收下的话,就更好了。”

她无法相信会有温柔体贴的王子看上小镇出身的她。所以当江晖出现,笑着回答她:“妻子?我并没有妻子。只是家中二老对此看的很紧,我们可以暂时先低调一些。”

燕之琪一头热的扎进了他编织的网里。

如此,慢慢地往幻想里沉沦。

那个时候,她还很年轻。

因此懵懂不明,其实她也是受害者。她只是一味沉浸在梦中——自己或许遇到了一位不在意自己的贫穷,无知,一心一意爱她的人。

燕之琪也曾幻想过自己可以读上一所为了某个观点,能够和老师据理力争的大学,她自由的行走在校园,和室友们并行,讨论着今天的课堂老师竟然点名签到,幸好没有逃课。她抱着书,马尾随着走动而摇摆。

不过现在,燕之琪能抓住的仅剩近在眼前,但又虚无缥缈的‘爱情’。

后来燕之琪随江晖去往a市,托他的关系,在某个公司的前台工作。她住在江晖租的房子里,上着江晖介绍的班,夜晚再亲吻他的唇。

某夜月明星稀,喝醉的江晖与她抵死缠绵,燕江暮便要即将出现在她往后的生命里。

她被陈浣一巴掌扇倒在地的时候,美梦才在这响亮的一声里干脆利落的醒了。

她沉默着回到了她的家乡——这个再不会有人,知道她是那个曾经愚蠢无知到插足进了别人家庭中的女人。

燕之琪经常在燕江暮面前这般嘲弄自己,然后紧紧攥住燕江暮的肩膀,哽咽道:“虽然妈妈是一个没文化的人,但你要努力,知道吗?你一定要考上好大学,让…那些人知道,我的儿子比他们都要优秀。妈妈会尽全力托举你,燕江暮,知不知道?”

燕江暮看向她的眼神,惶恐而又迷茫,就像年轻时的她,燕之琪流下泪水:“你不能……走上我的老路!”

她如此期盼望子成龙,好像咽不下多年前那一口怨气——江晖戏耍欺骗她,陈浣鄙夷侮辱她,偌大的a市,似乎连一个无助的女人都容纳不下。

“妈妈,你这段时间的脸色总是很不好,是哪里不舒服吗?”燕江暮关切的看着她,“需不需要休息一天?”

燕之琪端坐在镜前,用檀木梳梳理自己的头发。梳子是燕之琪的母亲送给她的,说自己的女儿有一头漂亮的秀发,应该配上一把好梳子,自己时日无多,却没什么积蓄,只能送上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燕江暮本想告诉燕之琪,今天中午他要带上次那位来家里的支教老师去逛一逛,他的作业已经写完了,所以不会耽误学习,晚饭会按时回来吃的。

但这些话被不停掉落在地的头发打断了。那些干枯的头发像不歇的雨脱离人的身体,燕之琪却恍若未闻,燕江暮手脚冰凉,缓慢的眨了眨眼,蹲下来仰头对燕之琪轻声说:“……妈妈,我们去一趟医院吧。”

用羊脂球这个名字来骂人倒不是我突发奇想。。。而是我小学的时候真遇到过同班的男生这样说同班的另一个女生。。。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很恶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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