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忆

在一起后的很多时候,魏敛拿江暮其实没有办法,对方太擅长在他面前示弱,通过示弱的手段达成目的,江暮赌魏敛会心软,因为他明白,自己在他心里可能有点儿特别。

至于有多特别,江暮又拿不太准,可能只有一丁点,可能比一丁点多一些,不过没有太大区别。所以他只能求魏敛,翻来覆去的告诉他——你是我的全世界,别丢下我。

江暮没猜错,他在魏敛心里的确特殊,且非常特殊,因为魏敛一直认为,是他把江暮从一个火坑推向另一个火坑。

魏敛跟随孙伊佳他们下乡的前不久,江家的独子江宸在会所杀了人,手段极其残忍。事情暂时被压了下来,江家和陈家还在打点关系,魏敛母亲所在的律所与江氏集团是深度合作,其人又是律所的创始合伙人,自然是知道这件事。

那个时候所有人,包括魏敛的母亲,都认为江宸能被保下来,最多也就是送到国外避避风头。不过却没想到受害人的父母不想息事宁人,即使陈浣偷偷派人去威胁敲打过他们,以一些不光彩的手段,不过受害人是家中独女,父母也是铁了心要一命换一命。

事情若是被披露,江晖不可能把公司交到一个杀人犯手上,即使江晖和陈浣想,其他股东也不会同意。给外人自然更不可能,然后江晖便动了接江暮回来的心思。

魏敛离开时,母亲隐晦提点过,最近和江宸走得远些,魏敛说正好,孙伊佳约我去乡下支教,我顺趟走走。

他犹记得那条中午他来到约定的地方,见江暮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告诉他对不起,我要和母亲去一趟医院,下次再约可以吗?魏敛说可以。

然后三天过去,江暮不知道从哪弄来他住所的消息,过来找他,说他的母亲检查出了乳腺癌,但是医院的医生建议他们去大城市再复查一次,以免误诊,所以他想借一点钱。

魏敛表情没变,说小朋友,我还没工作。

江暮明显慌了一下。

魏敛又问他你打算借多少?

江暮很扭捏的说,十万,可以吗?

魏敛算了算自己卡里的钱,还行,十万不算很多,他拿自己平时没花完攒下来的零花钱就能给,便道:“我可以给你十万,但抗癌是个长期的过程,如果真的确诊,十万不一定能撑很久。”

“但是你父亲一定会有。”那时的魏敛自认为给江暮找了一个靠山,一条出路,“你父亲现在应该多少会管管你,我给你他的号码,你打过去吧。”

江暮紧张的咬住嘴唇:“……我父亲?他有钱……真的吗?”

魏敛笑了下:“他可以毫不眨眼的给你十个十万,如果你对他有用的话,他甚至能毫不犹豫的给你一百个十万。”魏敛抄了江晖的号码给他,“别说是我给你的号码,如果对方问起,你就说是你母亲告诉的。”

江暮双手忐忑的接过这张纸条,看救命稻草似的,心里好像生出一种模糊的光亮,那光亮就在未来。

魏敛倚着门,一手插着兜,一手拿着未点的烟晃呀晃。那天他穿的衣服是一件宽大的黑色帽衫,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下面是一条灰色的棉质睡裤,额前的碎发有些挡眼,左耳的耳钉反射着太阳光——这些江暮都记得很清楚。

魏敛看他那副样子,没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背着点人问,在钱到手前,别让你妈晓得。”

江暮狠狠地点头,魏敛说什么他都当做圣旨。

圣旨又道:“钱没问到的话,再过来找我,我给你十万,不用还。”

江暮脸红了:“我会还的……”

魏敛拍拍他的脑袋:“江暮,我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一个问题么?”

江暮抬头看他:“什么?”

“如果有一天,你父亲过来接你回去,但代价是你的母亲得留在这,又或者说,你不能再见到她。”魏敛说,“现在的你愿意吗?”

“……”江暮眨了眨眼,“为什么不能再见到妈妈?”

“因为——”魏敛不知道该怎样告诉这个孩子,他其实是私生子这件事,他决定把这个难题丢给江晖去说,“没什么。”

魏敛完全可以帮助江暮度过这个难关,姑且算燕之琪前期治疗需要花费五十万,即使还在大一的魏敛没法立马给他,不过半个月内,他就能全款转过去,这对他来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时机却那么巧,江氏此时需要一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而燕之琪又需要良好的治疗环境,魏敛认为这是等价交换。

不过人和物相比,从没有等价交换这一说。

魏敛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他离开镇子的那天,江暮跑过来送他,他捏着一张纸条,说上面是他的电话,希望以后还能经常联系。孙伊佳在一旁瞪大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魏敛低头看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看着纸条上面的数字,将号码输入到手机里,然后拨了个电话过去。

见江暮慌慌张张的掏出来一个黑色的小灵通,魏敛挂断了电话,他说:“我的电话号码,存好。”

江暮吸了吸鼻子,似乎十分伤感。

“如果你不想联系他的话,就打电话告诉我银行账号,我会依照之前答应过的数额分批转过去。”

“呜……”江暮拿袖子擦眼角的泪水,他舍不得魏敛,即使他们只见过三面,不,加上今天的送别,是四面。

四面。

四,是个很不吉利的数字。江暮无厘头的想着。

魏敛是个看起来很冷酷,实则很心软的人。江暮在魏敛蹲下来,抬手用纸巾擦自己泪水的时候这样认为。

“我们……我们会再见面的,呜,对吧魏敛哥哥?”江暮沮丧道。

魏敛说:“你想的话,就会的。”

魏敛离开了。离开前孙伊佳凑过去不知道问了他什么,魏敛偏头低声和她说了几句,就见孙伊佳‘啊’了声,有些怜悯的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江暮,又叹气摇头。

“车门关好,安全带系好,所有人都到齐了吧?东西没忘带吧?准备发车了。”领队再一次重申。

大巴车缓缓启动,孙伊佳坐在窗户旁十分不舍的和孩子们挥手,末了又打开窗户,探出身大声道:“你们……”她哽咽了下,“你们都知道老师联系方式的!有事没事都可以找我聊天的!知道吗!”

“老师!”

“孙老师!”

“伊佳姐姐!我会想你的!”

孙伊佳听不得这些,眼眶立马红了,连忙坐回去抹眼泪。

魏敛在一旁道:“这么舍不得就留下来陪他们。”

“你他妈能说人话吗?!”孙伊佳还正伤感着,听完怒了,朝他吼。

魏敛笑了下:“呦,不继续哭了。”

“哎你这人,我发现你实在是——”孙伊佳开骂了。

两人拌嘴的时候车已经开了有半分钟了,魏敛嫌孙伊佳聒噪,吵他睡觉,就想换位置,但人刚往后面的位置走,就瞧见车后面影影绰绰的像是有个孩子在追。

山区的大巴车开的都不快,更何况他们连镇都没离开,速度更是缓慢。不过这还是让魏敛十分意外,他眯着眼仔细辨认,似乎是江暮的样子。

“哎,魏敛!江家那小孩儿在追车哎!”孙伊佳瞪大眼睛,拍拍魏敛,“是不是舍不得你?”

“……”

魏敛没回答。

他并不知道,江暮在他离开的那天,因为逃课送他,被学校请了家长。燕之琪当着全校的面打他,她情绪崩溃极了,对一句也不解释辩解的江暮吼道:“你真是个祸害!祸害!我为什么要生你,燕江暮!”她头晕眼花,感觉世界天旋地转,连眼前的江暮都看不大清晰,“你是要……你把我气死就好了,气死就……”

然后扑通一声,栽倒下去。

江暮只有燕之琪一个亲人,十四岁的他站在病床边,一脸迷茫的听着医生沉重且严肃的告诉江暮,他母亲的病情已经十分严重,需要尽快转到市里的医院进行治疗。

“……我知道了。”他讲话时嘴角有点疼,脸颊上还有个巴掌印,看起来有些滑稽。他站在镜子面前洗了把脸,孤零零的呆立许久,然后拨通了江晖的电话。

在燕之琪上吊前,江暮一直以为,癌症是压垮妈妈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不是的。

有时候,人可能就靠那点仅存的,不可多得的自尊心活着。那点自尊心像最后的脊梁骨,没了这根顶天立地的骨头,天和地就会没了支撑,人活着,但更不如死了。

燕之琪便是这样。

当她醒来时,看到瘦骨嶙峋的江暮在一旁给她守夜,心里又一次涌起愧疚,她哭着说:“对不起啊宝宝,对不起,妈妈不知道怎么了……妈妈对你很坏,是不是。对不起。”

江暮没有立刻接话,但燕之琪的泪水仿佛也感染了他,半晌他果决的摇摇头,握住燕之琪的手,说:“没关系的妈妈,是我逃课在先,我不应该这样的。”他又说,“妈妈,我们还有钱吗?医生说……”

燕之琪说:“……咱们把房子卖了。总会有办法的。”

“卖了?”江暮迷茫道,“卖了的话,我们住哪?”况且那又破又小的房子,能卖多少?

“我有办法。”燕之琪只是这样说。

江暮抿抿唇,小声道:“妈妈……爸爸呢?”

燕之琪脸色难看道:“你问他作什么?”

“就是……我……”他低下头,忐忑道,“我告诉他,你生病了,需要钱。”

“……”燕之琪缓缓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爸爸说……说他知道了,他过几天会过来找我们。”江暮或许是被燕之琪的表情吓到了,浑身发抖起来,燕之琪刚抬手,江暮就害怕的站起来往后退。

燕之琪绝望道:“燕江暮,你要把我最后一点脸都丢尽吗?”

燕江暮不明白母亲为何会这样。燕之琪从来没有与他细说他亲生父亲的事,江暮也不想主动询问,他怕提起往事,妈妈会伤心。

“我们需要钱,妈妈,我们要去大城市治病,可是……”他嘴唇蠕动,声音愈发小了,“可是我们很穷……”

燕之琪脸色灰败,她似乎又想起那些被欺骗侮辱的经历,随之也记起了自己一人回村生下燕江暮,被村里编排的那些流言蜚语中伤的日子。

但燕之琪不想承认的是,在刚回来的前两年,她还幻想着江晖能够来找她认错,毕竟她怀了他的亲生儿子不是么?所以燕之琪取名时,还是填了一个‘江’字。

不过这些幻想在江晖不管不问的这十四年来,变成了憎恨,这些恨中又参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卑,让她就算是死,也不愿接受江家的一丁点施舍。

所以在江晖过来见她前,燕之琪已经想好了,她不会要江晖的钱,她会让他滚。

江晖却和她说,这次过来是和她谈条件的。

“江家想认回江暮,但他的母亲从此不是你,而是陈浣。之后你们最好不要见面。”江晖还是那副温柔的口吻,“作为交换,我会给你一大笔钱,并送你到国外接受最好的治疗,毕竟这些年来你一个人照顾江暮很不容易。”

他将一切交换轻飘飘的说出来,仿佛是对燕之琪这一对母子的馈赠。

燕之琪对他露出一个微笑,说:“滚吧,江晖,看见你我心里直犯恶心。”

江晖点点头,也不恼:“你考虑一下,哪怕是为了江暮这孩子。”

今天最后一节课是数学随堂考,题目很简单,江暮写完后提早了半个小时交卷,想着早些去医院照顾燕之琪,出校门的时候却看见校门口停了一辆轿车。

镇里也有人买了车,不过都没有这一辆来的亮眼,因为江暮不懂那些牌子,却下意识觉得这辆车非常非常昂贵。

江晖放下车窗,朝燕江暮笑了笑,向他挥手:“江暮,这里。”

江暮愣了下,毕竟江晖和他实在有些相像,像到就算他们只是在大街上擦肩而过,江暮也会追上去再瞧两眼确认血缘关系的程度。

他坐上副驾,低头没说话,江晖不在意他的拘谨,亲切的问候他最近如何,上学有没有压力,江暮一一回答了,江晖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说:“辛苦你了,我的孩子。”

江暮差点就要沉溺在这迟来的父爱里,却也因为明白这父爱来的太迟太迟,而迫使自己清醒。

他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了——他的父亲十分富有,却对他们母子多年来不闻不问,江暮再傻也清楚,江晖并不爱他。

至于如今为何能因为一通电话让江晖回心转意,江暮目前并不知晓,那时候他只觉得母亲有钱治病了,自己需要在江晖面前乖一些。

之后的很多年里,江暮一直都在回想这一天,他恨自己,恨江晖,恨拨打的那一通电话,还恨燕之琪竟然狠心留下他一个人。

他已经很乖很努力了,为什么妈妈不要他?如果没有钱的话,他可以辍学去打工,他不会跟江晖走的,到底哪里做的不够好?

江暮回家时,看到燕之琪吊在悬梁上,屋里很暗,一盏灯也没有开,黄昏余晖被门掩埋过半,窗户关得严实。桌上放着一封信,字体工整,连转折的弧度都圆润。

江暮迟迟不敢打开看,他怕信上燕之琪要说恨他,又怕燕之琪要说爱他,恨或爱,江暮都难以接受,他以为是自己将燕之琪逼上了绝路,他并非不知道燕之琪对江晖的抵触,可仍然选择拨通了那串号码。

这难道不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吗?

燕之琪下葬后,江暮才随江晖回去,他第一次来到a市,仿佛见到一个崭新的世界,江暮下意识想——魏敛哥是不是也住在这里?

进江家第一件事是改姓氏,江暮一开始不太愿意,他还沉浸在燕之琪死亡的悲伤中,不过他的悲伤无足轻重,在他拒绝的下一秒,陈浣的巴掌便扇过来了。

陈浣漂亮得张扬,性格也如此,不过她有张扬的资本,面对江暮的‘给脸不要脸’,她的耐心自然也不多,她警告道:“我看你没明白是什么状况,小朋友。”

江晖老好人似的过来哄陈浣,让她别生气,说江暮母亲才死,给他一些时间缓缓,陈浣瞪江晖一眼:“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提她?”

江晖叹气说:“错了错了,我跟江暮谈谈,你别气坏了身子。”

江晖在陈浣走后苦口婆心的同他说了许多,江暮一言不发的听着,最后却问:“我妈妈不是会愿意破坏别人家庭的人,你骗了她,对不对?”

江晖仍然笑着,对他的质问从容回答:“孩子,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且都过去了。”

没错,没错,都过去了,对你而言,那些都过去了。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影响了他和燕之琪大半辈子。

江暮看着桌上放着的花瓶,又看了眼江晖,脑海里闪过推开家门时,燕之琪吊在房梁上窒息的模样。那就一起死吧,他想,他和江晖,一起死了去陪葬最好。

“王姐,江叔叔在吗?”

江暮愣住了,他扭头向声音来处望去。

魏敛戴着冷帽,耳机挂在脖子上,身上是一件棕色夹克,手里提着红色的礼品袋,正低头和保姆说话:“我爸今天刚参加完讲座回来,那里的茶叶正是时候,他尝过,味道很好,买了些让我顺道带点过来给江叔叔试试。”

王姐和他说了几句,魏敛点头,把礼品袋递给她:“那行,既然来了客人,我就不叨扰了,这东西您麻烦您转交给江叔叔。”

江暮却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他快步跑过去,站到即将要离开的魏敛面前,抬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

魏敛似乎有些意外,不过也只停留在似乎的层面上了。他好像装作不认识江暮,问跟着过来的江晖:“江叔叔,这位是……?”

江晖慈爱地拍拍江暮的肩膀,向魏敛介绍:“江宸的弟弟,江暮。我找了他很久,现在终于是接回家了。以后你们都会认识他的。”

魏敛没多问什么,心知肚明的事情不必摆到台面上说,他伸出手,对江暮道:“你好江暮,我是魏敛。”

江暮其实应该坚守自己的倔强,告诉他我姓燕,叫燕江暮。但他又不想魏敛为难。

魏敛没有催促,他淡漠的脸笑了一下,微微下垂的眼尾弯起,他说:“无聊的话可以来我家找我玩,我最近没什么事做。”

“……”江暮突然掉下几滴眼泪,然后握住他的手,像抓住救生的绳子,“你好,我叫……江暮。”

夜晚,他缩在床角,小心翼翼的阅读起来燕之琪给他的遗书,信里说,燕江暮,我的宝贝,妈妈这些年来对你很不好,我都知道,可我有时候无法控制我自己,我大概是被逼疯了。我身体不好,再治也无济于事,更不想接受江晖对我的施舍。但你应该跟他回去,认一个知书达理的新妈妈,接受最好的教育,不用穿旧衣服旧鞋子。江暮——

写到这里时,燕之琪似乎哭了,因为字迹变得模糊难辨。不过燕江暮认出来了,燕之琪写的是:江暮,江暮,我的宝贝,妈妈其实很爱很爱你,对不起,你要好好活下去。

终于把江暮的过往写的差不多了。。。以后他的视角不会有很多了。。。(所以江暮一直说没有魏敛他早就死了。。。其实不是夸大。。。是真的,他发自内心的觉得,魏敛拯救了他的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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