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有气味的。对雁飞高而言,七十年代末那个仲夏的黄昏,永远浸染着一股干燥的、尘土与旧木料混合的气息,以及外婆手中那把苕藤嫩尖带着泥腥的清甜。这气味如藤,缠缚在记忆深处,将时光的褶皱熨成永恒的琥珀。
那年他四岁,像一株安静的小草,蜷在川东南老家古宅的院坝台阶下。宅子是湖广填川时老祖宗辟荆斩棘所建,石阶已被岁月磨得光滑。夕阳泼洒下来,把院墙染成一抹曖昧的橘黄,墙头斑驳的苔藓在光里显得格外沉厚。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这院落、院里的鸡冠花,以及永远忙碌的外婆——那忙碌的身影,便是“家”在他心中最初的形状。
外婆曾陈氏,那时已年近六旬。在小雁飞高朦胧的认知里,外婆就是“家”的具象。她身量高,虽被岁月压弯了脊背,筋骨里却仍有一股不肯垮掉的气力,走起路来带着风。此刻她坐在小竹凳上,面前是大竹簸箕,里面堆着刚摘的苕藤嫩尖。那双手因常年劳作而关节粗大,布满洗不去的皴裂与老茧,却异常灵巧地掐去野茎、剔掉黄叶,动作熟稔如本能,静默如田园诗。
院子里很静,只有菜叶被掐断时细微的“啪嗒”声,和远处偶尔的犬吠。外婆没有看他,目光虚望着空中某一点,又仿佛穿过了时间,看到小雁飞高无法想象的往昔。她不像在对他说,倒像是对这沉寂的院子、对自己坎坷的一生,发出的一声悠长而疲乏的叹息。那声音不高,略带沙哑,裹着本地乡音,却如古寺钟鸣,一字一句凿进他幼小的心坎:
“一家人过日子,天生就该男人干重活,女人干轻活啊。”
她手下未停,仿佛这感慨是与摘菜同步的另一件活计。
“运气不好,找了个干不了重活的男人,那女人干重活,男人干轻活,也行啊。”
“命再苦点,男人连轻活也干不了,在家煮顿饭总可以噻?我累一天回来有口热饭也好啊。”
“再苦些,男人病倒在床动弹不得,我累一天回来自己煮饭,他在旁边说几句话宽宽心,总可以嘛。”
“就算男人连话都说不出,成了活死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心里头有事,也总算有个人能说啊。”
她眼圈泛红,声音发颤。小雁飞高有些害怕,问:“外婆你咋了?”
“没咋,有飞蛾。”她擦了擦眼轻声应道。那眼里盛的,不止是疲惫,更有一种被岁月磨得锋利的屈辱与无奈。夕阳在她花白的发间跳跃,勾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光晕下面,是一张布满皱纹、却仍能辨出昔日清秀的脸——那清秀,是岁月未能磨灭的坚韧印记。
小雁飞高不懂这些话的深意,但他记性好。多年后回想,才明白那些话的份量——像院墙转角处无人理会却始终卧在那里的青石基座,冰冷、坚硬,压得人喘不过气。而那时,他只是更紧地蜷起身子,往台阶的阴影里缩了缩,仿佛那阴影能替他挡住命运沉沉的压力。
外婆曾陈氏,娘家乳名七贞。因陈家重男轻女,她和那时许多乡下女孩一样,没念过书,也没有正式的大名。她爷爷是武秀才,父辈兄弟五人皆习武,家中养着高头大马,连响马强盗见了陈家大院也要绕道。也许是家学渊源,七贞自小便显出不寻常的利落与胆魄,加之生得眉清目秀,一双巧手能编会绣,挑花裁衣样样精通,是远近闻名的能干姑娘。
都说穷文富武,七贞出嫁时,虽经年战乱早已榨干民间积蓄,陈家仍备齐一整套家具,凑足十二抬嫁妆,风风光光送她出阁。长长的送亲队伍特意绕经热闹的场镇,引得路人拥堵。其间竟有个金发碧眼的洋女人好奇地掀开花轿帘子,笑盈盈塞给新娘子一枚亮晶晶的洋糖。那糖的甜味,与洋女人身上陌生的香气,成了七贞少女时代与外界一次诡奇而短暂的触碰,也成为她日后无数次回望时,对“风光”二字最后的注脚——那注脚里,藏着命运转折的伏笔。
她嫁的是邻乡曾家,公公是文秀才。曾秀才对这个漂亮能干的儿媳颇为满意,亲赐名“金凤”。文武秀才联姻,本是一段佳话。可这佳话,没多久就变了味。
她的丈夫,小雁飞高的外公,是曾秀才的独子,本地袍哥会中排老四的穷少爷,一个被父亲宠坏的公子哥。一次与乡人口角斗殴,外公不敌,狼狈逃回几户合居的大院。那人气汹汹追进院子,眼看外公就要吃亏,刚过门不久的外婆正在院里干活,一见这场面,怒不可遏——不是气外人,是气自己男人不争气!她大步上前截住,及至近身,跨步成弓,沉腰出拳,直击软肋,动作干净利落,隐隐有章法。只听“哎哟”一声惨叫,那壮实乡人猝不及防捂着腰蹲下去,随即倒地不起,哀嚎声在院中越来越响。
闻声赶来的乡人面面相觑,两个汉子上前把人架走。后来听说,那人折了几根肋骨,半月没下得了床。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这是外婆那位武秀才爷爷的箴言。外婆这一拳,打出了短暂的太平,从此再没人敢明着欺负外公。
曾秀才死后,外公从穷秀才公子升格成了“曾四爷”。无人管束,他便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祖上那点薄产,没几年就被败光。很快贫病交加,一命呜呼。
他刚入土,债主便如嗅到腥味的秃鹫蜂拥而至。风卷残云之后,家中连来年的粮种都没剩下。那时,上有年迈公婆,下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外婆才二十九岁。
一个二十九岁的寡妇,在那动荡年月,无异于风雨中一株无依的小草。她的婆婆——那位善良开通的秀才夫人对外放话:“我壶中无酒不留客”。世人都以为,曾金凤要么改嫁,要么带女投靠娘家,这曾家的门户,算是散了。
谁也没想到,外婆用她那副柔弱的肩,硬是扛起了生活的重担。白天,她像男人一样犁地耙田、插秧施肥;夜晚,就在一盏昏黄如豆的煤油灯下,替人纺线、织布、做衣裳,更多的是绣花。昔日妆点生活的巧手,成了糊口唯一的倚仗。日子在她日夜不息的操劳中,竟也慢慢、一点点地,回归了某种粗糙的常态。
婆婆在丧夫丧子的接连打击下,身子彻底垮了。离世前回光返照,老人家拉着儿媳的手,气若游丝地说,想吃顿白米饭。家里一直靠杂粮度日,哪来的白米?外婆没犹豫,赶紧去借米做饭。饭做好,她小心端到床前。婆婆却一反常态,要她把碗添满。外婆虽疑惑,仍照做了。满满一碗白米饭,粒粒晶莹,香气扑鼻,婆婆却一筷子未动,只是痴痴望着。
“娘,您吃啊,趁热。”外婆轻声劝。
婆婆摇摇头,浑浊的老泪滚下来,滴在雪白的饭粒上。她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推了推饭碗:“金凤啊……我不吃……我给你留着……以后,你们母女……才有饭吃……”
原来,这碗她一口未动的白米饭,是她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为撑起这个家的儿媳留下的最后祝福——也是最心酸的祝福!她是在用这种近乎仪式的方式,祈求上天保佑这苦命的儿媳和孙女们,将来能不挨饿,有口饭吃!
外婆扭过头,泪如雨下,大颗大颗砸在地上。那不仅是悲伤,还混杂了委屈、感动与被理解的洪流,冲垮了她长久以来筑起的坚强堤坝。
老人走后,外婆就更忙了。一日午后,老天毫无预兆地下起急雨。地里的活干不成了,外婆想起晒在田埂上的干稻草还没收——那是家里烧火做饭的重要柴火。她急忙赶去,却发现干稻草已被雨水淋透,死沉死沉。她试了几次,那担稻草像生了根,纹丝不动。
雨哗哗地下,打湿她的头发、衣衫。四野空旷无人,只有雨声和她的喘息。想到这本该是男人干的力气活,偏偏自己没有男人,千斤重担都得自己扛,悲从中来。这个能一拳打倒壮汉的女人,再也忍不住,蹲在雨地里,对着那担她挪不动的湿稻草,嚎啕大哭。
哭声在雨幕里传不远,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哭够了,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又咸又涩。她抹了把脸,还是得想办法。于是不再尝试担起它,而是解开绳子,一小捆一小捆地,慢慢地、艰难地,把那些湿漉漉、沉甸甸的稻草,一步一步挪回那个勉强可称为“家”的屋檐下。
外婆寡居久了,又没有儿子,一些人便动起心思。同院住的隔房堂嫂,一个刁蛮妇人,仗着男人在世、儿女双全,开始欺负孤儿寡母。平日指桑骂槐,外婆为求清净,多忍了。堂嫂见状变本加厉——两口子觊觎外婆继承的两间老宅和八担田地,想赶走她们霸占家产。直到一日,外婆拎着盛满猪食的木桶路过堂嫂家门口(那是去猪圈的必经之路),堂嫂“正好”往外泼水,像是“失手”,双手一送——后来才知是小便——泼了外婆一身。
腥臊的液体顺着头发、脸颊往下淌,浸透单薄的衣衫。那一刻,外婆心中积压太久的怒火如火山喷涌,她猛地把猪食桶一扔,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堂嫂衣领,将她狠狠拽出门来。不等对方惊呼,外婆的右拳已如铁锤,接连猛击对方面门。
“啊——打死人啦!救命啊!”堂嫂杀猪般的惨叫响彻院子,“我错了,冤枉你了!”
邻居们闻声赶来,只见堂嫂嘴也歪了,两个鼻孔一齐流血,两眼又乌又肿,模样凄惨又滑稽。众人一边七手八脚拉架,一边看她那副尊容,想着她平日的跋扈,竟有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事后,一贯泼辣的堂嫂岂肯罢休?她叫来两个魁梧的娘家兄弟,又请来当地保长,用猪油煎饼和鸡蛋挂面(那年头乡下堪称盛宴)款待完毕,才陪着众人来到院中摆开阵势,想彻底找回面子,最好赶走外婆母女。
面对兴师问罪的众人,外婆不慌不忙,洗净手脸,拍净衣裳,这才走到院中。她平静讲述事情经过,从堂嫂平日欺凌,到当日故意侮辱。口齿清晰,条理分明,不添油加醋,只陈述事实。
堂嫂那两个娘家兄弟越听越不对劲——这曾陈氏与自己姐妹描述的似乎不同。听到“泼小便”一节,脸上实在挂不住,互看一眼,臊得满脸通红,拔腿就走,连招呼都没跟堂嫂打——太丢人了,没脸替这样的姐妹出头。他们为何不动武?且不说保长在场,那个年月没有正当理由,哪个男人敢动守节寡妇?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除非杀人灭口,可曾陈氏到底是陈家大院嫁出来的女儿,万一露馅惹怒陈家,谁灭谁还未可知。
保长耐着性子听完,沉着脸问堂嫂:“曾陈氏说的,是不是真的?”
堂嫂捂着脸,支支吾吾,低头不敢看人。
保长顿时明白,冲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个搅家不贤的泼妇!孤儿寡母你也下得去手欺负?还往人身上泼脏水?你们曾家湾的脸都让你丢光了!赶紧给老子滚回屋写悔过书!下回再闹,抓你起来!”随后又勒令她当众把悔过书念给外婆听。
经此一役,外婆“曾金凤”的名头,在这十里八乡彻底响亮起来。再没人敢轻易招惹这个看似柔弱、骨子里却藏着钢铁般意志的寡妇。
……
“陈大嫂,一个人在那儿念啥子经哦?”
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打破了院落的沉寂,也打断了小雁飞高沉浸在外婆低语中的思绪。
他抬起头,看见邻居罗婆婆揣着手,笑嘻嘻倚在院门框上。罗婆婆和外婆年纪相仿,丈夫常不在家,她性子外向,爱说爱笑,有时也爱讲些荤素不忌的闲话。
外婆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手上掐菜的动作没停,淡淡回了句:“没啥,跟娃儿说说话。”
“哟,跟这么点大的娃儿有啥好说的嘛。”罗婆婆扭着腰走进来,目光在小雁飞高身上扫过,带着一种让他不舒服的打量,“陈大嫂,来来,我给你说个好玩的事儿……”
她凑近些,压低声,却足以让同院在家的人隐约听见,开始说起东家媳妇偷汉、西家婆娘扒灰的露骨**,言语粗俗,夹着暧昧的笑。
外婆的脸沉了下来。她猛地把手里一把还没掐好的苕藤嫩尖摔进簸箕,“哗啦”一声响。随即伸手将小雁飞高揽到身边,用自己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臂弯护住他,抬头对着罗婆婆,语气是罕见的严厉:
“罗婆婆!你嘴巴放干净点!娃儿还这么小,你跟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做啥子?!”
罗婆婆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笑道:“哎哟,陈大嫂,看你说的,我这不是……逗娃儿玩嘛……”
“有你这么逗娃儿的哇?赶紧忙你的去!”外婆下了逐客令,语气不容商量。
罗婆婆自讨没趣,撇撇嘴,嘟囔着什么,扭身走了。
院子里重归安静。外婆搂着小雁飞高的手没松开,她低头看着外孙乌黑的发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奈,有愤怒,更有一种深深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疲惫——那疲惫如暮色般浓稠,沉甸甸地压在生命的褶皱里。
小雁飞高那时听不懂罗婆婆那些话的具体意思,多年后才明白外婆当时承受了多大的羞辱。那些粗鄙的言语如荆棘刺向一个寡妇的尊严,而外婆护住他的臂弯,便是最沉默的盾。
夕阳终于彻底沉下西山,最后一点暖光也从墙头褪去。暮色如潮涌来,带着夜的凉意。小雁飞高偎在外婆怀里,能清晰感到她单薄衣衫下骨头的形状,以及胸腔里那颗沉稳跳动的心——那心跳,是生命不屈的鼓点。
那句“心里头有啥子事才找得到人说啊”的叹息,罗婆婆那些粗俗的话语,还有外婆此刻保护般的姿态,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他当时无法理解、却注定要用一生去咀嚼的,关于“牌坊”与“女人”的最初也是最沉重的启蒙。
那座无形的牌坊,就立在外婆的生命里,也立在他幼小的心上。它由苦难、偏见、流言与坚韧共同铸成,冰冷而沉重。许多年后,当雁飞高在无数个深夜,构想着那个名为“碳碳出行”、意图颠覆传统规则的商业模型时;当他在更远的未来,于灵魂激荡中勾勒出以“精神荣誉”驱动文明的宏伟蓝图时——他总会想起这个黄昏,想起外婆那声被暮色吞没的叹息,和她那双捂住他耳朵的、粗糙而温暖的手。那双手,曾托起一个家的生存,也曾托起一个少年对世界的理解。
他所有离经叛道的构想,所有试图打破旧秩序的努力,其最深处的根源,或许都来自于此——他想砸碎的,不仅是商业的壁垒、技术的桎梏,更是那座压在外婆肩上、压在所有沉默隐忍、被规则束缚的个体生命中的无形牌坊。那牌坊,是时代的伤疤,而外婆,则是他精神的图腾。
树高千尺终有根!
谁家祖上没点故事?大家多聊聊,别让祖上的脚印在时空中湮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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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外婆与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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