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莫念……死了……”一男子匆匆进城,往那喧嚷食肆里去,
两扇屏风之中两坐一席,短脚方桌之上仅一壶一杯,他转入坐下,一面倒茶,一面与桌旁扶额浅睡之人祟祟低语,浅抿一口,撂下。
听者睁眼,肘抵一旁窗扇,侧目,小案上落下一枚令牌,同僚,南齐哨探。
再细想,莫念死了?他不信,“你从哪里听来的?五仙教主入京乃是大炎靖王亲自护驾,那断魄所认的主人,怎会护不住一个教主呢?且五仙教主亦不是什么柔弱之身,你怕是听岔了。”
两名男子各有揣度,传言者压眉转目,听其一说,亦不解其中真伪,谁也没再多说。
他们各自喝了口茶水,间断对望,眼神交换,又躲闪开,望向屏风之外。
莫念双手张开,半跑半跳,银铃声响碎碎落入食肆中,人还是多,店还是好,西达圣城在她看来一切如昨,南疆烟火最盛之地。
她自东门进城,一身红裙纱帛绕臂,背挂玛瑙璎珞,项前火玉光转,不愿坐车,一路与人打招呼。
商扶砚手握乌紫断魄,跟在她身侧,随她如何跑跳,他眸中光影只她一人。
食肆人多,红衣女子只有一个,刚进门,臂钏金灿灿,香肩细润,透出骨骼轮廓,多有男子观见她来,停留行礼,又昂首正身,特意表现身姿,个个肩宽腰实,一声声拜见,颇似宫中邀宠的妃嫔。
两名哨探有了准信,莫念,没死,一个剜了另一个一眼,争起了小案上仅有的一只杯子。
商扶砚目光扫过,未察有异,时至莫念将一男子拉住,他心手一颤。
莫念抚了那男子侧脸,细看,柔指缓缓落下,触过他颈项,又勾了他衣襟,与他相向靠近,“姿色不错,今夜来不秋苑找我。”
那男子握了她腰肢,五指竖张,顺了她腰侧弧线,掌力推在她腰后,两人贴在一起,“谨遵教主之命。”
莫念轻笑,将他推开,“按规矩,准时到就行。”
断魄剑鞘嵌有紫玉,造作天工棱角模样,利角刺入商扶砚掌心,他低眸不看,余光中,那男子从他身旁走出门去,莫念红裙在他眼下扬起,他抬起头来,唯见她婀娜背影,璎珞红珠蓝石,坠在身后,巧饰她一双蝴蝶骨,惹人又惹眼。
两人在两扇神木雕花屏风之间对面而坐,与南齐哨探隔了一个客堂正巧相对,帐帘无遮,一眼望尽。
“教主是喜欢那样的男子吗?”商扶砚为她倒茶,抬手招来小二。
食肆小二跟前数方卷脚八仙桌,自窗边望去,棱角正向,平边斜向,其间通路宽敞,但碍于人多,小二绕了远路,免了客人挪动。
莫念端起茶来,不屑看他,“不该问的别问,你不过是救我一命,莫要以为就能管我,五仙神教所辖,我最大。”
商扶砚道“是”,不再问她,与小二要了饭食。
她推开窗扇,远观街上男女,道:“我也不知我喜欢什么模样的,便多试试,许总有一个真心喜欢的……”她在宁逸之中张望,耳边喧嚷在念识中消散,就如早些时日的记忆一般,她知存在,却觉疏淡,模糊不清,不知其中所云。
商扶砚抬眸一眼,摄入客堂另一侧匿有厉目两双,放了手中瓷壶,“教主,有蛇。”
莫念神凝,右手五指轻动,手中铃声幻响,握拢,“抓起来吧,这便试试你的本事。”
商扶砚留下断魄,只身退离,她低眸痴看左手药指,一圈由戒指腐蚀而来的印迹,“是有多不合适?”她自语呢喃,想不起有何事令她心中暗痛。
两名哨探“砰砰”两声跪在小案旁,她心思一顿,抬起头来,商扶砚生得一副朗月清风的模样,笑意却总在眼底凝住,“教主,抓住了。”
她淡淡看他,半晌,点头,“不错。”她望向案上断魄,唇角微扬,“不愧是断魄所认之人。”
哨探低声求饶,深知五仙族人手段,这教主却是比族人好说的,他们连连磕头,“教主,我们也是混口饭吃,求教主大发慈悲,放我们生路啊,我们保证再也不来了。”
“嗯,确实,我好像也是混口饭吃,即无自由,也无所爱,更不知活着到底有何趣味,我们好像差不多。”莫念絮絮叨叨,眼神放空,又转向窗外,“罢了,走吧,走远些,许能找到归处。”她摆了摆手,叫他们离开。
商扶砚垂眸不语,静立一旁,两人偷望一眼,相扶起身,“王爷大量,谢王爷,谢王爷。”
他们跛脚离去,出门转了向,往西,自窗边经过,吓得绕远。
店家端来饭食,一样样放在小案上,圆盘方杯,翡翠香盏,莫念看过一眼,邀商扶砚坐下,“吃吧,他们既知你身份,看来是南齐人没错。如今虽不知你如何想的,但王爷做腻了,做做奴才也是新鲜,我尽量不苛待你就是,毕竟你救了我,对吧。”
商扶砚将盛好的饭放在莫念眼前,“教主多吃些。”
莫念看他半晌,道:“你是不是有别的心思?”
商扶砚一滞,目光落在案上却空离不知去处,半晌,他抬眸道:“没有,来时便说了,想跟着教主,听闻南疆风有花香,花藏月色,雪山上还有神明护佑,我久居朝堂,也想远了那尘烟浊气,一睹神迹。”
莫念晓得他撒谎,冷淡道:“那你来错了,我们有摄魂之术,五毒之虫,灵渊之中毒瘴充裕,水晶幽兰遍地生发,两生花更是红丝灼灼,我想想……应当还有……”
商扶砚端端坐着,未等她再想,扮作欣喜,“那更巧了,这些都是挡下南齐大军的宝物,别的地方亦不可能有,我更要看看了。”
“是你想看就看的?”他话音落下,莫念未留余隙,驳了他。
她端起酒杯,目光在酒中摇晃,似痴似迷,“你不过是随从,落魄王爷……我不管你是真与皇帝有什么,还是专门来刺探我南疆圣域,但在这里,你若不听我的,定会遭殃。”
莫念将方杯烈酒送入口中,心头烧灼不知何时起过,她想不起自己如何去了京城,更不知如何为商扶砚所救。
那日醒来,商扶砚便在她床前,似极高兴,“阿念……阿念,你醒了。”他双眼红红一圈,面目狼狈,抓着她的手眼中有泪在转,看起来又哭又笑,如疯似癫。
她醒来便不识他,惊恐挣扎,缩到床角帐下,手中串铃不见踪影,她扯下帐顶坠珠卷在手上,慌忙掐了半道咒术。
八步床彩绘满雕,一侧便是观花窗扇,满枝玉兰自园中探入,触了她未着外衫的腰背,她惊得跳起,回头见是朵花,定了定神,“这是哪里?你……你是谁?我怎会在这儿?”
商扶砚跪在床边,鬓发零乱,眼下乌青,胡渣似一团黑雾笼在他脸上,颇似山中悍匪。
他轻声唤她,“阿念……”眼中有泪落下,他双唇微启,话颤在嘴边,未说出,扯了一侧唇角,弯了眉,轻轻一笑……
“阿念!”
那声音忽然舒朗,将她从痴想中唤醒,两扇神木八扇屏之间,两人对坐,商扶砚一手撑在案上,一膝跪在案侧,眉眼本生得清寂,而今一片惶然,就在她眼前,仔细瞧着她,见她回了神,眸中乍入柔光。
“可有不适?你脸色不好。”商扶砚低声轻语,似捧着一碗快溢的水,那目光似将发生什么可怖之事,随着莫念的呼吸和动作,神色中的惶恐消隐又浮起,一遍遍往复,似挥之不去,如餍症一般。
莫念放下方杯,深吸了口气,眼前之人与那日所见之人样貌重合,似哪里见过,在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心思里。
前世?荒谬。她微不可查地自嘲一声,走了一路,想了一路,丝毫记不得此人,此人亦含糊其辞,而旁的,与他无关的,她却都记得。
她回身坐正,端碗吃饭,无法言说,那便懒得说,细嚼慢咽。
商扶砚回身坐定,将她爱吃的一样样添到她碗里,“教主在想什么?我还以为你是哪里不舒服……”
莫念自顾自吃着,咬了一下筷子,道:“没有,我发呆的时候你最好别叫我,不然伤了你我是不会负责的。”她又快快吃了几口,放下碗,“你怎知我爱吃这些?暗查我?”
窗外探入一张生气焕发的脸,轮廓冷硬,一双似入了天上日光,笑意莹动,如冬消雪融之初,春水尚且寒凉,带着些浮冰,涟漪摇晃。
“阿念!方才有人说看见你,我还不信,原是真的!”
“拓伽?”莫念有些惊到,喜忧参半,此人乃是她的师父指给她的“王夫”,两人青梅竹马,她知他外热内冷。
她当他是兄长,却也抱过亲过,寻觅着感觉,到头来依旧毫无他想……
拓伽凌桓从窗上翻进来,未看商扶砚一眼,“怎么样?我就说京城之人诡计多端,你定受不了,会回来的。”
窗子离桌案仅一人距离,拓伽凌桓说话间不慎将莫念的杯子碰落,商扶砚伸手接下,放回案上,目不斜视,亦不看他。
莫念讪讪笑道:“你说的许有些道理,我不太记得京城发生何事了,总之……是这个自称王爷的救了我,他说要跟我回来,我便带他回来了……你可认得他?”
“不记得?”
……
“不记得?”商书桓扔下手中奏折,十指交错相扣,眉心蹙紧,手指关节处相互磨搓,“她居然没死……只是……不记得?”
桑落泪如雨下,含章宫后院主殿只余她与商书桓兄妹二人,她一把把抹泪,自己寻了榻坐下,坠珠自花罩顶檐垂下,她挥手去打,愤恨难消,“他就这样把我丢下了,半月之久,一眼都没回来看我!那茅草屋那么脏,又臭又冷,我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珠帘撞响,如一声声嘲讽,嗡鸣在商书桓耳中,他猛然起身,却不知如何再动作,又缓缓坐下,“不对,我不能急……不,我不能听他的……他虽是我兄长,可我才是帝王……不对……不对……”
奏案上奏折散乱堆砌,他一本本扶正,又将粘了朱墨的笔摆好,赤色墨汁滴在笔架前,他双手反转,腕脉朝外撑着,眼前桌案样样规整,他心思却纷乱,身上止不住发颤。
桑落倚着身旁帘帐一声声抽泣,“我堂堂大炎长公主,大婚之日竟遭人舍弃,皇兄,你是皇帝,你可是皇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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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听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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