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云飞

湿软的土地上有篝火湮灭的灰烬,焦黑的木炭像是河滩上裸|露的黑曜石,反射着零星黝黑的光泽。

云飞快步穿梭在营地里,即便目视前方,军靴也宛如有意识一样避开了脚下的脏乱,霏霏秋雨飘落在她天生带着些卷曲的发丝上,凝成了细小的水珠,随着她沉稳的步伐汇聚到发尾,最后滴落在厚重的披风上,倏忽不见。

“云卫好。”

“云卫回营啦……”

路上不断有看见她的士兵和她打招呼,云飞一一点头,态度照旧如往常的温和。

“云卫脾气真好,每次问好她都回应我欸……”

“脾气好有什么用,没战功三年都升不上去,在她手底下没前途的……倒不如跟邹卫,虽然暴躁了些但好歹能出头……”

……

耳熟能详的话语几乎能倒背如流,云飞扯了扯嘴角将新兵的议论抛在身后。

奴伎营的营官是个有些佝偻的中年女人,见到她显然有些惊讶,似乎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反应慢半拍才上来询问,“……云卫这是?”

“我来挑个人。 ”云飞回道,见对方在两个营帐之间踌躇,体贴地补充道:“做些杂事。”

营官心中松了口气,将人往一侧引。心道早就听说右骑先锋云飞是出了名的寡欲,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平常旁人来自己这里总要先去伎帐晃一圈,解解馋,哪里像她,说挑个奴就真只是挑个奴,目不斜视的,直接就往奴帐去了。

女人恭敬地领着路,其实往常她都是乐见人往军伎帐跑的,毕竟作为奴伎营官大半靠的就是这些嫖资,兵卒往隔壁多钻一次她就多一份甜头……只是今天有些不一样,几个老兵喝了酒闹得有点凶,若被人撞见怕是有些难看呢。

云飞一踏进帐门,好几道热切的目光就朝她投来,实在是在满地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军奴中,她一身整洁的骑兵轻装干净得醒目,而与身边油滑猥琐的营吏相比,她高挑的身材,平和却难掩坚毅的眼神,以及周身那种长期在战场上磨砺自带的英武与利落气场,并不咄咄逼人,却像是山岳一般沉稳内敛,给人一种莫名可靠的感觉。

在浑浊晦暗的空间里,云飞的出现宛如一只误入鸡栅栏的仙鹤,气质突兀得几乎称得上扎眼了。

“这一批来得早两天,知规矩,懂事……”矮小的女人搓着手道,听见她的介绍那几个褴褛的奴隶迫切地望了过来,像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懂事”,其中还有一个慌忙拨开蓬乱的脏发,朝她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来。

“这些贱东西什么杂活都能干,耐用得很,”营官笑着,口吻鄙薄又随意,宛如转手廉价废品,“你看看要哪个,或者多挑几个也可以的,我给你算便宜点。”

佝偻的女人殷勤推荐,有买有送。然而云飞却有些默然。

她想要带个人回去,而不是“东西”。

大概见她始终不为所动,女人有些急躁起来。这批奴隶是几日前清扫战场所得,如果不快点处理的话,营帐就这么大,下一批送来的没地方放,这些就只能全部拉去战场做人桩。想到这里营官有些心疼,不是出自什么多余的怜悯,用人桩消耗敌军箭矢早就是战场上约定俗成的默契,说不上谁比谁残忍,死对方的人总比死自己人好……

她只是可惜这几天口粮,如果到头来一个都没卖出去,那可真又白忙活一场。

营官刚要叹气,不想手底下人神色慌张地前来禀报。

“大人,出事了!”

听到有士兵在自己这受伤,女人的眼皮狠狠一跳。北国的军制明文规定:所有后勤机构和官员都不得与将士起冲突,怕的就是前线杀敌的士兵受到军中官僚的苛扣,此事一出,自己少不了挨上峰一通斥骂,想到这里心中的怒意升温,恨不得踢死伤人的军伎。

营官匆匆离开,没注意到年轻的先锋眉头一动,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

青黄的草皮被鲜血浸染,地上散落着凌乱的碎布料,三四个甲胄半褪的女人轮番对中间一条赤|裸的身影拳脚相加,只见那人下身大刺刺地叉开,腿.间湿黏,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在一身苍白的皮肤上大片青紫混着血迹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旁边靠在沙袋上的女兵捂着颈子,即便做了应急包扎,潺潺的鲜血还是顺着指缝滴落下来,另一只手怒指着不远处,疾言厉色地嘶吼:“打!给我往死里打!我要这贱|货不得好死!”

云飞跟着几人赶到的时候,这场单方面的施暴已经进入了尾声。像是察觉到有人靠近亦或者认出营官的声音,地上那人的手指蜷了蜷,然而很快又无力地松开。

云飞想要透过体征判断这人是否还活着,可对方的胸腔几乎看不出起伏,一头七零八落的碎发滑过颈项掩住了口鼻,露出来的半张脸苍白如纸,眼睫紧闭,像是再也不会睁开了一样。

伎帐前,营官的赔礼和士兵的叫嚣组成一首嘈杂的挽歌,云飞目不转睛地盯了半晌,才确定地上那人多半已经死了。

就这么去了也好,她这么想,若是活着,不论是左军这几个老油条的报复还是营官的怒火,哪一个都不是他能承受的。

“别跟我扯别的!军伎身上藏有利器,还险些伤了我们什长性命,这难道不是你们营官的失职?”

“是是是。”矮小的文官一叠声地认错,仔细看去对方手中的所谓利器原来是半块带血的杂玉铜钱,看得出应该是挂在脖子上的饰品,却因为残缺留下一处很锋利的玉刺,想来这奴隶便是藏起此物乘人松懈暴起反抗。

云飞站在嘈杂外起初并不打算管,她虽厌恶左军这几个兵痞子的作为,可人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旁的什么经过便只添纠缠,毫无意义。

再有,军中机构向来各司其职,文官负责后方补给,武将便只管领兵打仗,她右骑先锋卫训得了手底下的兵却没立场插手奴伎营的判罚,于是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到底没有出声。

可看着看着,云飞却突然发现地上那人脸侧的嫩草动了,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手指拨弄,极快地颤了一瞬。

——他竟然还有气息。

“呵,鞭尸多没意思,”捂着已经止血的脖子起身,什长阴鸷的眼神落在不远处,“给我把他的脑袋割下来喂狗。”

营官的犹豫只一瞬便无有不可地让开路,紧接着便见那什长身边一位长脸宽背的下属走上前,抽出腰间的三尺长刀,毫不犹豫地照着地上人的肩颈处挥臂砍下。

然而,预料中血溅三尺的场面却没有发生,电光火石间,破风之势伴着兵刃相撞的火花发出一道刺耳“铿”响,行凶者垂头愣在原地,像是在疑惑为什么上一秒还握在手中的刀此刻却在地上嗡鸣不止。大块头满脸茫然地盯着曲张的五指,感受着掌心处传来的颤麻感,阵阵不绝。

帐边的一名文书瞪大眼睛,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本来预见到接下来的残忍画面,她都忍不住害怕地撇过脸去,却不想刹那间余光一花,腰间骤轻,再低头时才发现:自己随身用来刻竹简的匕首居然就那么飞掷了出去!

云飞迎着满场惊异的目光一步踏出,托多年掌握的斥候技巧,当她想要收敛存在感滞于暗处观察的时候,可以像一片影子一样游离于人群外,而若她想要走到人前,放开的气势却也凝重非常,不由便让身边人噤声。

“谁在多管闲事!滚出来……”

云飞今天心情其实并不好,准确来说她这几日的心情就没好过。也许在外人眼中她还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木讷脸,可若是她手下的兵,不论哪一个,哪怕是火头兵站在这里,都能敏感地察觉出不对劲。

然而,左军这几个显然并不知道——老实人若真动怒是很可怕的。

她并没有理会几人的叫嚣,而是大步走到场中央,自顾自地蹲下身探向地面人的颈脉,虽然几不可察,但确实还在跳动。

孱弱的、轻浅的鼻息缠上她的指尖,比方才撼动小草的动静还细微。察看的时候无意拨动长发,扫见对方露出的全貌,云飞手下一顿,心道难怪——原来是个清秀的汉家少年。

想了想,顺手将披风解下,抱起前将人裸露的身躯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站住,即便是云卫也没有包庇的道理,这伎子伤了我们什长,必须交给左军处置。”见云飞打算就这么离开,另一个窄脸的女兵出来阻拦。

脚下一顿,女人垂眸看向怀中,像是在问营官,又像是在反问她们,声音沉闷道:“他是军伎吗?”

几人想起什么,顿时一噎。

“不是吧,他胸口有奴印,该是奴隶帐下的吧。”

好巧不巧,那先前被借用了匕首的文书自言自语地嘀咕,虽立刻收到营官一个回头瞪视,却也让在场其他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是奴隶怎么会在军伎营这边,云飞的目光淡淡掠过四五张脸,几人神情闪烁,不难看出有隐情。

“即便是奴隶那又如何,敢伤兵丁那也是大罪。”

“是吗?”眉头一蹙,云飞扭脸看向了插话的人,浅灰的眼眸中带着秋雨一样的寒意:“那你们几个无视军规白日酗酒,还奸.淫俘虏,应该怎么算呢?”

哑口无言,被年轻将领的气势所摄,拦路的人不禁在她的逼近下倒退一步。

“顶撞上官,目无法纪,左军的军纪还真的是让本先锋大开眼界。”

看也没看那位脸色骤变的什长,云飞举重若轻,淡淡留下一句:“自去领军棍,否则我不介意亲自去找邹震聊聊。”

自始至终,来去如风,矫健的步伐不因怀中多了个大活人而有丝毫拖沓。

“什长……咱们怎么办?”手下人小心翼翼凑上来问。

“能这么办,去……”女人脸色铁青,咬牙道:“被邹卫知道了可不止罚军棍这么简单!”

谁告状都没关系,但,绝不能是邹卫的死对头——

云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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