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一章 狐狸

冬日里,北风呼啸,外面正下着雪。

漆黑的主屋,一个年长妇人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终日被困苦的日子折磨,她三十不到,面上已显露出老态,眉心的皱纹隐隐约约成了沟壑。

于大成刚睡下没多久,就被枕边人的动静搞得不得安宁,三下两下没睡成,他也冒起火来,“大晚上你还睡不睡,不睡就出去!别在老子身边唉声叹气,晦气!”

张氏听到他开口,仿佛打开了什么闸子,先是一声叹息,嘴里就跟着念叨起来:“老二的病一直不见得好,原先我在田边采了些治风寒的草药,在锅里熬了给她吃,还是没用,这两天反而越来越严重。她要是这样一直不得好,等传给那两个怎么办?”

三个孩子天天睡一块,要是都染上风寒,她想想心里都梗得慌。

“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又不会医。”粗粝的声音带着不耐烦,他在外面忙活一天累的半死,夜里睡觉还要被这些事情搅得不安生。

“唉——”

张氏又是一声长叹息,即使早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可她还是念念叨叨地开了口,家里的事儿又不能憋在她一个人的心里,总要有个出口。

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

一股深深的疲惫爬上了她的心。

“说了别在老子耳边叹气!”男人的声音大了起来,“实在活不成就往林子里一扔不就是,还免得出棺材钱。”

张氏刚准备叹气的口顿住了,她何尝不知这样。其实她本来该有四个孩子,只不过老三刚出生就夭折了。

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那样小小的一个,浑身都是青紫的,他当时也是这样说,还说活人都没钱用,还给死人用。

话是这么说,可她又怎么舍得,最后还是偷偷典了一对银耳坠子,那还是她做姑娘时候带的,原本想留个念想。耳坠子换来的钱,叫她托人打了一副薄薄的棺木,把这孩子埋在了山脚下。山神庇佑,愿他来世托个好人家。

“我何尝不知这是个道理,可我手心手背都是肉。”想到这里,张氏忍不住开始滚泪。

“都是肉,那看你是要两块肉还是一块肉了。”于大成仿佛事不关己,要他送医是绝对没可能的,先不说他掏不出这个银子,更何况他也不信那些大夫。

一个个都是庸医,只知道开药开药,等把人拖死,就说无药可救。他那时就是这样,还好他命硬,挺过来了,只不过落下一条跛腿。一条腿换一条命,值了。

想想只可惜老二已经养到这么大,再过几年就可以嫁出去收一笔彩礼钱了,早知道这样,真是白费劲。

张氏不做声了,侧过身,又默默地流了几滴泪。

一墙之隔,意识沉沉的女孩迷迷糊糊地伸手捂住嘴,忍下了喉间涌上来的咳意。身上的被子很重,陈年的棉花像铁似的硬,又像山一样的压在她身上,叫她挣脱不得。

她的四肢很凉,僵硬地无法控制,胸口却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烧,热意沿着脖子爬上来,在颅内也烧了起来,脑子里的东西都融化成了一股浊流,晃得她头晕目眩。

生命在流失,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一点一点侵蚀她的脏腑。

屋子没有一丝光亮,不远处传来动静,引得床铺震动,大概是谁又在翻身了。

外面还飘着雪,路上冷冷清清,路上一排脚印向着山上蔓延,不一会儿就被风雪覆盖,不见踪迹。

“别怪老子心狠,是你自己命不好。”于大成喃喃道。

他把背篓里的人拖出来,往林子里一扔。事毕,他搓了搓手,做贼似的四处张望了一番。虽四下无人,他也还在边上假模假样地拾了几根柴火,快步下了山。

良久,于冬在雪地中费力翻了个身,山上的空气冷冷的,还带着一股清新的味道,高高的树杈间落满了白雪,夜空高远辽阔,远处出来角鸮呜呜的叫声。

四周的寒冷通过雪在蔓延,于冬四肢几乎麻木,胸膛却像还有一把火在烧。喉咙干渴,她咽了咽口水,小心控制着没什么知觉的右手,抓起一小把雪塞进嘴里,无意中舔过自己的嘴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

她的牙齿控制不住地发抖,嘴里像是冻住了,融化的雪水顺着喉咙流下,像一把刀子一路流进胃里。

临死之际,思绪也格外缓慢。

死在这里好像也不错。她那一片混沌的脑海中模模糊糊冒出这样的念头。这像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察觉到这个念头,她不由得弯了弯嘴角。

雪还在下,落到她的脸上。她看着雪花一片一片飞快地落下来,好像要把她淹没一样。理智一点点的模糊,之前咽下去的那口雪水终于浇熄了她胸膛里一直燃烧的火焰,五脏六腑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雪越下越大了,飞到脸上的雪花越来越多,她没有力气抬手拂去。眼皮越来越沉了,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世界变得格外安静,风声、雪声、还有远处隐隐约约的鸟鸣都消失不见,仿佛天地之间,仅剩下她一人。于冬仿佛可以听到自己呼气的声音,和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一起,两股声音交织着,逐渐越来越轻、越来越慢。

所有的负累都被抛弃,没有身体的束缚,她体会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放松,渐渐与周围的雪地融为了一体。

这边于大成连滚带爬地下了山。他原本解决了累赘,浑身轻松,听到几声尖尖的叫声也没在意,反正无非就是山中的雉鸡鸟雀之类。谁知那叫声越来越怪,越来越急促,最后竟然变得像婴孩的笑声,又仿佛是婴孩的哭泣,一阵阵的,不远不近,仿佛就紧紧地坠在他身后。

寒冬腊月,他额头上硬是冒了一层豆大的汗珠,心中不由得想起曾被张氏抛在这里的孩子,又想起村子里流传的各种精怪故事,越想越心慌,于大成不敢再耽误,拖着跛腿,跌跌撞撞地下了山。

看着那人狼狈地下了山,一只红狐才从空气中幻化出原型,发出阵阵怪异的嘲笑声。它优雅地晃了晃垂在身后的大尾巴,准备去觅食,然后回到洞穴中继续睡觉。

于大成回到家中,对着祖宗祠堂的方向烧了几炷香,又同张氏对好说辞,若是外人问起,只说老二得病死了。反正真相如何,也无人去探究,此事就这样轻轻揭过了。

雪地里,身姿矫健的红狐叼着一只锦鸡,步伐轻快地朝洞穴跑去。它跑着跑着,忽然间感觉脚下有什么感觉不太对。

它动了动鼻子,小心翼翼地把猎物放在一旁,把耳朵贴在地面仔细听了听,而后十分警惕地伸出爪子刨了刨雪地。

不多时,一张冻得发白的人脸出现在它面前,它趴在她心口,用尖尖的耳朵仔细地听着,有微弱地心跳声传来。

狐狸抬起耳朵,盯着她唇上的血迹半晌,鬼使神差地低下头舔了舔。

半山腰上,一片漆黑的洞穴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于冬是被什么东西舔醒的,那家伙左舔舔、右舔舔,还在她身上踩来踩去,还有什么东西勾着她的头发,忽然往后用力一扯,头皮传来的刺痛叫她瞬间从混沌中清醒。

意识回笼,她缓慢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绿莹莹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似乎被她吓住了,瞳孔一缩,向后一跳,飞快地跑远了。

于冬缓了缓神,慢慢摸索着坐起身来,她一边伸手揉着方才被扯痛的头皮,一边打量起周遭的环境。

眼睛逐渐适应黑暗,石壁渐渐显露出轮廓,她感觉自己应该是在一个山洞里。

刚醒来的思绪还很迟缓,于冬还没来得及思考什么,就看见那双绿莹莹的眼睛像两团鬼火一般又飘了过来。

身体的反应快过脑袋,她不由自主地往里缩了缩。谁曾想身后就是石壁,她一头撞上石壁,一声痛呼,石壁上松散的土石块落下,洞穴里瞬间烟尘四散。

喉咙间涌上熟悉的痒意,于冬忍不住偏头咳嗽起来。

她自从得了病,就很容易咳嗽,尤其是受了冷风、烟尘刺激之后,咳得更厉害,叫人看了要怀疑她要把肺也咳出来似的。

“咳咳咳!一天到晚就在家里咳,吵死了!”熟悉的话又在她耳旁响起,于冬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

明明已经不在那个家了,于冬垂下眼眸。

她低着头轻轻拍着自己的胸口,缓缓调整呼吸,给自己顺气,回过神来,才发现那绿眼睛的主人不知去哪儿了。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石壁,慢慢走到了洞口。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风停了,雪也停了,林间雪地白茫茫的一片,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鸟鸣。

于冬被明亮的雪地晃得闭了闭眼睛,眼角不由得沁出泪来,她伸手擦了擦,缓缓呼吸,适应着雪后干冷又清新的空气。

洁白的山雪覆盖下,山林有着无人打扰的静谧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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