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活着,但身体扛不住了。”
医长天为李冗探了探脉,确认他没有生命危险,便扶着人倚在门上,自己走到何解意身边。
“他似乎很怕你?”医长天垂眸看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探究与怀疑。
“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吓人吧。”何解意淡淡地道,“大夫,有劳你带他去衙门,今晚我要守在这里。”
“你要自己对付那只鬼?”医长天拧紧眉毛,“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我建议你放弃。这只鬼能避开镇鬼符进入他人家中,其实力必然不可小觑。你和我一起去衙门,让官府的人过来处理。”
何解意无奈地笑笑:“我也想啊,但是不行。”
“为何不行?”
何解意垂下眼帘,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谎话:“你应该知道我教的神使救了我两次吧?”
“所以?”
“神使出手相救是要收取代价的,第一次是给每个信徒的免费馈赠,从第二次起,就要还了。”何解意道,“与这枚铜板有关的鬼怪身份并不简单,可能是神使一直在追寻的某只玄级鬼怪分裂出去的部分。方才神使已经给我下了任务,今夜必须打下它——死活不论。”
“死活不论……呵,它不论的或许是你的死活。”医长天冷笑,眼底眉梢都是讥讽不悦,“贵教神使实力高强,它为何不自己动手?”
何解意扶额,不能理解他的反应怎么这么激动,却仍然耐心地打补丁……哦不,是解释:“自然是因为它在做更重要的事,脱不开身。”
医长天定定注视他的眼眸,乍然风起,吹动其长而密的睫毛,模糊了视线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假使你在这过程中遇到危险,它会救你吗?”
何解意歪头,故意给出含糊的答案:“我也不清楚,你觉得呢?”
二人无声对视,也无声对峙。
何解意猜不透医长天此刻的心思,自己的想法却在他的目光下逐渐明朗。
早在与熔金串供的那夜,他就拟好了今日这种状况的说辞。对医长天如此,对所有人亦然。
他是飞天猫猫神教的信徒,教派中有一位神使,会在信徒遭遇危险时出手相救。但除去第一次的无偿帮助,神使每救信徒一次,信徒都要帮它完成一件事。
基于上述这个框架,何解意可以将任何行动填入其中,自圆其说。
譬如当下,他便把收集玄级鬼怪残躯的系统任务转化为医长天能够理解的说法,而且因为这个说法大体是真实的,所以他理直气壮,不会留下破绽。
穿越以来,何解意一直随波逐流。生存需求需要在布善堂干活,需要他对抗遇到的鬼怪,他就照做。
情绪需求需要他救熔金,他就去救。
可他不能永远随波逐流,也不会永远随波逐流。
“手机”发布的任务不具备强制性,就连泰山府令要求他清除鬼怪,用词都颇为礼貌克制,他大可以摆烂,最差不过是在这个奇奇怪怪的世界待一辈子,也算活过。
在看到李匀的尸体之前,何解意也一直在奋斗与摆烂之间摇摆,直到此时此刻。
李匀是他进入布善堂遇见的第一个人,他们并没有深厚交情,同在一处打工,仅仅是点头之交。
他家境不好,全家都是外来者,弟弟要读书,父亲年纪渐大也需赡养,所以他和这个时代所有的普通人一样努力工作,努力攒钱,努力活着。
何解意想,他不怕死,却有系统铸造的金身保护。李匀,还有如他那样千千万万的百姓想活,却总是如履刀山,如渡火海,谨小慎微,仍旧落得一个死于非命的命。
停在李匀棺材前那几秒,何解意向系统确认了一件事。
“系统,我每收集一种鬼怪,备注里就会提一句‘此后玩家将再也不会遇见某某鬼’。这里的再也不见,指的是被收集的鬼怪会从世上消失吗?”
听完他问的问题,“手机”屏幕上弹出提示:恭喜玩家发现隐藏机制——一切正如你所想。
“大夫,我今夜留下,除了完成神使所托以外,也是做个尝试。”何解意滑到棺材边上,抬手搭上棺盖,“假如我可以杀掉铜板背后的鬼,那我或许也能……替我的同侪报仇。”
医长天看他的眼神多了一丝荒谬:“你疯了吗?”
“城中黄级鬼怪何其多?杀了一批又会生出新的,没完没了。朝廷也没法子,国师已经尽力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真的不好再要求更多。所以……”
何解意从轮椅上起身,将棺材盖子一点一点合上。
“有仇,我就自己报了。”
“若你打不过那只鬼呢?”
“抱歉,这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何解意摇头,“我心意已决,请你成全。”
“……”
医长天抿紧唇角,憋闷、恼火、无奈等情绪轮番从他眼中闪过。
这是何解意第一次从他看到如此多且杂还很激烈的情绪波动,大抵也是他的人生第一次。
两人相视偌久,败下阵的终究还是医长天。
“你是我的病人,我拦不住你发疯,却也不能看着你送死。今夜……我陪你。”
医长天提溜起昏迷的李冗:“还有,以后别叫我大夫了。我名长天,字观寻。”
何解意仰脸看他,他垂眸而对。
少顷,何解意似乎终于理解他的意思,眼底浮起笑意:“我无字,你直呼姓名即可……观寻。”
……
月亮如寒刀,悬于高天,照得满城影影绰绰。
秋风凄寒,吹动槐树枝头挂着的布条。地上的纸钱打卷飞向百晓巷深处,落于某一户门前溢出的灯火。
而后灯灭了。
“嗒——嗒——嗒——”
指甲叩击木头的响声有节奏地回荡在小巷顶上,照着墙头檐角的月光里走来一道摇摇晃晃的身影。
少年的身量挂着琳琅满目的饰品,金的银的玉的,光华满目,细看却非金非银非玉,而是上了漆的人骨、人齿、人皮。
圆润的脸盘擦了铅粉,白润细腻,眉画得黢黑,嘴唇抹得鲜红,反而衬得不做妆点的眼睛浑浊发黄,乍一看就像借来的轮廓上拼了不同人的五官,割裂又怪异。
它跳下墙,嫌恶地避开几乎家家户户都贴着的镇鬼符,两根只剩白骨的腿轻快向前奔跑跳跃,发出“嗒嗒嗒”的声响。
“又是百晓巷。”诛心吐出尖细的嗓音,“那几户人家的魂魄都是一个味道,寡淡粗糙喇嗓子。摊上这么个废物随从真是没招,迟早把他换了!”
嘴里没一句好听的话,诛心的行动却很利索,原地蹦高两下,嘴唇张开,上下颚密布的细小肉芽缓慢而艰难地分离,藕断丝连间急促甩动着,透出一种急不可耐的贪婪。
“让我看看我的铜板在谁手里……哦!是个年轻人,灵魂的味道好香啊!”
铜板在它面前化作漆黑的通道,夜风送来持有者的气息,虽然只有一丝,却浑厚馥郁,令人着迷。
诛心瞬间忘记自己刚才放了什么屁,嘻嘻一笑,满怀期待地跳了进去。
身体没入通道的刹那,它本能地察觉到一缕不安,然而通道另一侧的香气太过迷人,冲昏了它的头脑,它便没有没有理会这一危险预警,径直冲向触手可及的大餐。
李家院子里,两口棺材并排放置,医长天抱起死去多时的李群放入他下午购置的空棺,合上棺盖。
何解意将燃烧的纸钱扔进身前铁盆,盆后香、烛、贡品一应俱全,寒夜的风吹得烛火左支右绌,倒是顽强的没有熄灭。
“呼——”
突然阴风刮过,何解意穿着披风都感觉从皮到骨凉了个透。
与此同时,搁在铁盆旁的三枚铜板浮上半空,分立三方,从中心射出的黑线首尾相连,构筑成一方三角状通道,从中传出阴恻恻的笑声。
“嘻嘻嘻……”
笑声由远及近,用时不过半秒,何解意还来不及按下轮椅扶手的机关,一道诡异身影霎时扑到他身前,那张红红白白的圆脸盘几乎贴到他脸上,与他鼻尖对鼻尖。
湿冷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何解意屏住呼吸,不禁有些恶心。
“嘻嘻嘻……好香的灵魂……好香……”
诛心痴痴看着何解意,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还有医长天和玄猫熔金。它张开嘴巴,短弹的触牙再度分开,如同疯狂扭动的粉色蛆虫,纷纷戳向何解意。
何解意脸都绿了,这一幕猎奇又惊悚,看得他不仅脊背发寒,汗毛竖立,胃部也是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得厉害。
据说不常与人发生冲突的人一旦激动或发怒,肾上腺素就会超速飙升,因为身体以为你遇到了生死劫数,所以提前为你做好了拼死相搏的准备。
何解意此时大概就是如此。
他的精神有些混乱模糊,双手由于身体亢奋,感官过度发达而颤抖不止,冷汗从额头流到了脖颈甚至是后脑,濡湿头发,使得头皮也微微发热发胀。
“啊!——”
诛心把嘴张到了最大,喉咙深处冲出一把电线般细长的触角,猛然刺向他的前额,眼看就要穿透他的颅骨,将他的大脑连同灵魂一并扯出吃掉。
“当……”
医长天瞳孔震动,条件反射地要冲过去救他。可右腿刚抬起,一蓬陡然爆炸的银光就晃花了他的眼。
那的确是一蓬炸开的银光,像过年放的炮竹,亮得刺目。
声音也像,“轰”的一声宛若惊雷,医长天猝不及防,感觉半边脑袋都炸懵了,耳朵里嗡嗡的。
他定睛细看,那银光却是从何解意挥出的武器上爆开的——一柄银色锤子,造型朴实无华,锤头正中诛心那张肉芽蠕动的嘴,巨力扩散,渗入每一根肉条,以及口腔的各个位置,而后连成一片,轰然迸溅。
诛心的下半张脸毫无预兆地崩碎,大块小块的肉沫四处飞散,但都精准避开了近在咫尺的何解意。
事情发生得太快,诛心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何解意就强忍着更加刺鼻恶心的臭味挥出了第二锤。
“轰!——”
这一锤砸在诛心胸口,它像个炮弹一样倒飞出去,上半身噼里啪啦地响,裂开蛛网般的裂纹,两根腿骨在地上犁出两条长长的痕迹。
一锤之下,众生平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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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待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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