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怀歌垂着眼,眼睫翕动微颤,捏着调羹在碗底刮擦,试图把四散的姜末聚拢成一堆。
关于那年突然消失的问题,在兴市的时候余还谟问过她两次,都被她语焉不详地模糊过去。
但她记得余还谟的原话,“学校里都在传你自杀了”。
一声清浅的鼻息带着冷讽笑意喷出,程怀歌舀起已经变凉的姜末塞进口中,调羹撞上牙齿,发出冰凉的碰撞声。
阳濯眉心拧紧。
程怀歌咽下苦辣,抬眼和他对视:“你是以什么身份问我,朋友,还是同学?”
他在酒店的时候否认过余还谟“朋友”的说法。
挺记仇。
阳濯磨了磨牙,反问:“同学以上,朋友未满?”
是她不告而别,两次。
程怀歌放下碗,拢了拢防晒衣,顺势双手抱胸:“关于我的事,学校里不都传遍了吗?”
兴市就那么大,师凌又是小学老师,她的学生考进东梓中学的也不少。
家里那点破事,程怀歌不信没有人添油加醋到处传。
阳濯盯着她的眼睛,下颌**绷紧。
他掸了下烟灰,烟嘴叼回唇瓣狠吸一口,烟头在一瞬间亮得刺眼。
“我从不听信风言风语,信息片段无法判别真相,何况是你。”
程怀歌眉尾一颤。
阳濯起身,将她面前的碗筷收进洗碗池里:“忙了这么久该好好休息几天,我送你回去。”
浑身的刺偃旗息鼓缩回体内,本想狠狠刺向试探而来的触碰,如今却带着落空的茫然。
明明针锋相对,偏又适可而止。
*
每年国庆都是结婚高发期,只有在这个普天同庆的假期才能最大程度集结齐天涯海角的亲朋好友。
卢静静的大学室友毕业后留在京市,婚礼就定在10月3号。
她爸妈听说她要给同学当伴娘,又免不了絮叨着催婚。
程怀歌听着她的哀嚎,忍笑问:“你准备在京市待几天?要是时间长的话说不定可以看到《初恋》选角。”
卢静静精神一振:“《初恋》开始筹备了?那我可就赖着不走了嗷!我爸妈还说等我回去给我安排相亲,我正发愁怎么合法断绝亲子关系呢。”
想了一下项目群里的进度,程怀歌发出邀请:“已经在备案了,大概再过半个月就开始选角了,这段时间你可以住在我家?”
卢静静欢呼一声:“那我就定机票了,明天就去找你!”
还有四天才是婚礼,但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程怀歌应好,转头去把次卧收拾出来。
第二天下午卢静静就到了京市,放下行李之后吸了一顿猫才心满意足去补觉。
程怀歌的混乱作息和她比起来不遑多让,一觉睡到晚上八点多才醒。
卢静静已经起了,正用逗猫棒晃得程饭饭脚底打滑满地乱爬。
“你醒啦!我刚查了这跟前有个步行街夜市,咱俩一起去逛逛?”
程怀歌没有异议,两人简单收拾后一起出门。
正值国庆假期前两天,上完一天班出来放松的人不少,步行街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小吃的味道扑面而来,烟火气息相当浓厚。
卢静静兴致勃勃,凑在程怀歌耳边大声问:“今天姐姐请客,想吃什么随便点,正好弥补上次你没吃到的大龙虾了!”
提到龙虾,程怀歌瞬间想到那晚的粥。
厨师刀握在骨节锋锐的手中,蓝龙虾被阳濯切成适合入口的小块,又被粥滚成明亮的橙红色。
刹那的晃神被喧嚷声拉了回来,程怀歌用力点头,挥掉脑海中的画面。
全国各地的夜市似乎都大同小异,汇集了并不能代表本地特色的各种小吃。
但聚众的消遣足以抵消这种严重的同质化。
有了金主的承诺,程怀歌豪放地点了神农架煎土豆和正宗长沙臭豆腐,偶尔张口接受卢静静递过来的巴郎子烤羊肉。
越往里走人就越多,时不时有装着食物的油腻塑料袋蹭到身上。
卢静静的冲动逐渐冷静下来,杵了杵程怀歌:“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程怀歌秒懂:“我饱了,咱们回去吧。”
两人一拍即合,扭头准备往外走。
“抓小偷啊!”
一声尖锐的喊声从前方响起,周围的人小范围躁动起来。
程怀歌被卢静静拉着胳膊往路边让了让,踮起脚尖朝声响处张望。
一个貌不出众的矮个男人从人群中蹿出,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凶狠的眼神朝蠢蠢欲动的路人瞪去。
原本试图帮忙的路人纷纷后退避开他,生怕惹来无妄之灾。
本就拥挤的小路更加水泄不通。
卢静静倒吸一口凉气:“靠,这也太嚣张了!”
程怀歌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她把烤肉塞过来,随即用力挤开面前的人群冲了出去。
小偷手上有刀!
程怀歌惊出一身冷汗,根本来不及多想,拼命扒开身前的人墙去追卢静静。
附近的人群四散逃开,越靠近小偷的地方就越宽散,卢静静顺利钻出来的时候小偷刚好从她眼前跑过。
她深吸一口气,一个助跑朝男人的背影全力冲刺过去,靠近他的瞬间一只脚蹬在他后背上借力,整个人腾空而起,双腿缠在他的脖子上腰腹发力一扭,将猝不及防的小偷绞摔在地。
“咚!”小偷重摔在地上,匕首脱手而出甩出去几米。
卢静静丝毫不敢放松,双腿紧紧勒住小偷的脖子,一张清秀的脸因为紧张憋得通红。
“哇!”
“厉害!”
“这丫头牛啊这丫头……”
惊叹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靠得近的人立刻蜂拥而上帮忙制服小偷。
程怀歌心惊肉跳地把卢静静扶起来,紧张得声音都在抖:“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看见她冲上去的那一刻,程怀歌的心跳都停了。
知道这死丫头勇,但也不知道她能莽成这样。
卢静静扶着右臂朝她挤了挤眼睛,程怀歌不明所以地跟着她后退两步避开路人,就见卢静静脸色一变,五官皱在一起嘶哈嘶哈。
“胳膊胳膊,我胳膊动不了了。”
因为太紧张了,刚才落地的时候没控制好角度胳膊先着的地。
漫画家是靠手吃饭的,程怀歌闻言一惊:“我送你去医院。”
卢静静不敢逞强,扶着不能动弹的胳膊跟在程怀歌身后,准备从人群中小心钻出去。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这位女士是不是受伤了?”
一个戴着无框眼镜的男人似乎一直注意着她们,见她们要离开,主动上前两步叫住程怀歌和卢静静。
看到两人眼中的谨慎,他愣了一下,赶紧举起双手:“别误会,我是市中心医院的骨科医生尹驭,我看这位女士可能是脱臼了,想问问需不需要帮助。”
他一边解释,一边掏出手机点了几下,随后举到卢静静眼前。
屏幕上展示出他的电子版医师执业证。
程怀歌松了口气,“她是脱臼了吗?我们正准备去医院的。”
尹驭收回手机,朝卢静静伸出手:“不介意的话让我看看?”
卢静静咬着唇,托着胳膊侧身让他检查,脸都吓白了:“那、那你轻一点啊。”
晚夏的暑气残存着一丝灼热,她和程怀歌逛了半个多小时,身上热出一片潮意。
尹驭像是没察觉她的薄汗,一手握着她的上臂轻轻活动,一手在关节处触诊,声音很稳:“是脱臼,没有摸到明显的骨折,如果疼得厉害或是不放心可以去医院拍个片子。”
卢静静朝程怀歌投去询问的眼神:“明天再去医院吧?晚上医院应该只有急诊——”
话音未落,尹驭的手上一个用劲,肩关节处发出“哒”的一声轻响,脱臼的地方就这么丝滑地接了回去。
面对卢静静愕然的目光,尹驭忍俊不禁:“不疼吧?为了防止患者紧张,我们一般会趁其不备偷袭接骨。我技术还可以吧?”
他说得坦然,卢静静反倒不好意思了。
试着活动了两下肩膀,死去的胳膊又活过来了。
程怀歌的心落回胸腔,目光水灵灵地在卢静静和尹驭之间逡巡了两个来回。
卢静静毫无所察,嘿嘿笑着道谢:“不疼了诶!多亏了你,明天要是还疼我再去医院。”
尹驭看着她的表情很认真:“你很勇敢,这么多人只有你敢冲出来。你的身手这么厉害,是警察吗?”
程怀歌的眼睛亮得几乎能发光。
卢静静啊了一声:“那倒不是。我以前混码头的,打架进去了几年,在里头拜了一个大姐头,她教我好多格斗技——”
程怀歌一把捂住她胡言乱语的嘴,不顾她“唔唔唔”地挣扎,朝呆滞的尹驭尴尬点头:“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今天谢谢你啊。”
尹驭眼睁睁看着卢静静被程怀歌拖走,握在口袋里的手机被缓缓松开。
*
远离了步行街,程怀歌才松开卢静静,又气又好笑:“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怎么不知道你进去过?”
卢静静得意极了:“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我给你安排的身份是大姐头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妹,你要是不喜欢还能换成别的。”
这是随地大小演又上瘾了。
程怀歌:……行叭。
进小区的时候程怀歌脚步慢了下来,时不时回头张望,看得卢静静毛骨悚然:“你瞅啥呢?”
织女被王母娘娘拖走的时候都没她这么一步三回头。
小区里的路灯照亮宽阔的路,除了正常行走的小区住户,并没有其他显得可疑的身影。
程怀歌也觉得自己太紧张了,抿着淡粉色的唇:“总感觉有人在看我们,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她在兴市上学的时候常常被各种窥探的视线打量,因此对这种感觉警觉得有些过于敏感。
又或许是今晚发生的事让她的神经还没从紧绷之中松缓下来?
程怀歌收回目光,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两人进入单元门后,行道树阴影中探出一个人影,阴沉地望向消失在楼道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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