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巷的黄桷兰开了。
这棵黄桷兰长在巷尾的一处老院子里,树头比低矮的青瓦院墙高出三尺,枝叶繁茂,老远就能看见。
才刚入夏不久,郁郁葱葱的枝叶间便开出了莹白如玉的小花,指节长短,瘦如笔头。
一阵风吹过来,有几片花瓣掉下来,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拾起,轻轻吹了吹灰尘,放在掌心里。
今年夏天花开得格外早也格外盛,那人仰着头看了半晌,突然掏出手机来,哒哒哒地给一个备注名叫杨总助的人发去微信。
“杨哥,我是楚越,知春巷的黄桷兰开了,我叫闪送给您和黎总送两束过去?”
盛晖集团总裁办公室里,杨肇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新消息,没回,继续翻找文件。
倒是端坐在黄花梨麒麟纹实木桌后的总裁黎自初听见动静,问了句:“新助理还没到岗?”
杨肇把颂瑞的资料递给他,说:“今天就到岗了,不过他不是我的理想人选,我想要的那个拒绝入职。”
黎自初挑眉。
盛晖集团上个财年市值估值过千亿,竟然还有人主动拒绝总裁助理的职务,这可是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挤不进来的。
杨肇很显然读懂了他的未尽之言,笑道:“很意外么?现在的小孩都很有个性的,再说人家也不差,吴大优秀毕业生,前学生会长,赵老的关门大弟子,选择余地多着呢。”
“赵老,赵俞川教授?”黎自初问。
赵俞川是建筑业泰斗,盛晖自己是吴城建筑行业的龙头,两边打过不少交道。
“对,是他。”
“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我也奇怪呢,按说拜在赵老名下,这个楚越该顺势学个工程管理什么的。但你知道他专业是什么吗?金融管理,成绩拔尖的那种。”
黎自初不置可否。
他打开文件,一目十行地快速浏览着,提醒杨肇道:“既然拒绝入职,那就是无关紧要的人,少上心。”
杨肇晃晃手指,“他可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你还记得18年明澜湾项目搁置的原因吗?”
黎自初翻页的手指猝然一顿,听见杨肇继续说:“那封举报邮件就是楚越写的。”
磕哒一下,黎自初指尖落在桌面上,有些微麻。
明澜湾是他亲自主持的一个顶级豪宅项目,当时集团上下都很重视。后来马上要打地基了,一封匿名的举报信突然出现在他邮箱里,项目当即叫停,集团损失千万不止。
“怎么证明邮件是他写的?”黎自初抬眸,眸色很深,沉沉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杨肇抬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厚一叠原始调查资料,资源局、土地办、社区的都有,很翔实,我看过,做不了假,肯定是他。”
当初那封举报邮件倒也不复杂,就是证明了明澜湾的地皮在十几年前曾被用作化工废料掩埋场,有一定放射性。
本身化工废料的这种处置方式就不合规,当年做得也隐蔽,压根没多少人知道。而且经过十多年的消解,到18年那会儿,放射性元素已经衰减得差不多了,不会对人体造成大的影响。
所以,前期做地质勘探的时候,勘探人员被卖地皮的一收买,报告上就没了这块内容。
但麻烦就麻烦在明澜湾是顶级豪宅项目,但凡后期被人翻出这件事来,就别想把房子卖出去。
更巧的是,黎自初后来重新找人做了地质勘探,发现那边的地下水沉降得厉害,过不了几年怕是会有土地塌陷的风险,干脆顺势叫停了项目。
换句话说,当时如果没有那封举报信,等盛晖真把明澜湾盖出来,那损失估计得百亿不止。
“你留下他的联系方式了?”黎自初垂眸,这次声音有些缓慢。
“有,我有他微信。我还把人安排去知春巷给你看院子了,那边不是一直缺个管家嘛,正好他刚从学校搬出来,还没找到落脚的地儿。”
“你就这么看好他?”
“嗯,脑子很灵光的一个小孩,能说会道,底子扎实,做事有章法,最要紧的是他对咱们盛晖所有的项目,注意是所有项目,了如指掌。”
不知为何,黎自初的嘴角轻轻勾了下,很快很浅,几乎看不出痕迹,问杨肇:“他拒绝offer的理由是什么?”
“说是不想这么快被关办公室,想出去天南地北的到处跑跑看看。”
“我知道了,出去吧,颂瑞抓点紧。”
“好。”杨肇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什么来,又停下问黎自初,“楚越想送两束黄桷兰过来,让他送吗?”
黎自初想也没想,“可以。”
“成,我跟他讲。”
杨肇出去后,黎自初将桌上的资料合上,点开电脑里自己的邮箱,里面标星的邮件有好几十封,是几年前的,都来自同一个人,但署名却不是楚越。
黎自初把鼠标放在最后一封上,犹豫半晌,还是没有点开。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总裁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黎自初放下笔,“进来。”
门打开,杨肇拿着一束花和一只花瓶进来。
黎自初微微侧头看了眼他身后,问:“他人呢?”
“谁?”
“楚越。”
“哦,闪送送来的,他没来。不过我就说这小子办事靠谱吧,还知道连花瓶一起送来。”
黎自初沉默片刻,“放下去忙吧。”
“好。”
桌上的黄桷兰开得很好,绿森森的宽大叶片中间是白玉似的花,他揪了一朵下来,放在鼻尖轻轻嗅着,翻来覆去几遍,花被无意识地揉烂了,软塌塌地覆在指间,像是一滩半融不融的油脂。
当年举报邮件之后,他跟那个人还保持了挺长一段时间的联系,主要是邮件往来,内容几乎都在闲聊。对面发得多,黎自初回得少。
但那一封封邮件裹着蓬勃的生命力,像是在他呆板枯燥的生活里凿开口子,让暗沉发污的泥浆一样的压力喷薄而出,着实让他放不下。
他将揉烂了的花摁进掌心里,点开最后一封邮件,里面只有一句话:
“我会去见你,但不是现在。”
在这封邮件之前,黎自初提出想线下见见他。没想到,对方不仅拒绝见面,还再也不发邮件过来。
事后,他不是没想过去找,但又觉得不至于,加上公司的事太多,慢慢就把这茬儿给放下了,没想到……
他闭了闭眼睛,从抽屉里拿出人工泪滴来滴了两滴,他有眼睛干涩的毛病,离不了这个。
滴完眼药水,黎自初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静了几瞬,突然猛地起身,拎起外套朝门口走去。
杨肇的工位正对着总裁办公室,见黎自初推门出来,下意识瞥了眼手表,发现距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抬头问他:“见客户?”
“去知春巷看看。”
杨肇愣了下,要知道,黎自初可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私事耽误过一秒上班时间,更别提早退了。
“还回来么?”
“你先下班吧。”
盛晖集团大楼距离知春巷不远,开车也就二十来分钟。黎自初没喊司机,自己开着车过去的。
知春巷在老城区,越往这边开,街两边的河水越清,树叶也越绿。
车子停在主街上,他下车,踩着长长的阶梯往下走。
这台阶也有些年岁了,青石板铺的,不算平整,有些地方还有缺口和缝隙,有浓绿的苔藓冒出来。
石街下面,苏阿婆的馄饨摊子还开着,热腾腾的水汽氤氲着四散开,周围一片都是潮乎乎的。
黎自初走到馄饨摊子前站定,问:“您刚出摊么?”
他声音清雅温和,说话不紧不慢。
苏阿婆眯起眼上下打量他,半晌微张着嘴问自家老头子:“你瞧他是不是黎家小子?”
阿公凑过来,倒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说:“是咧。”
这个馄饨摊子开了三四十年了,从黎自初小时候就在开。
“怎么回来了?”苏阿婆问,“要住下吗?”
黎自初摇头,“过来看看就走。”
“也是,有生人住进去是该看看的,快去吧。”苏阿婆说,白天她看见院里住人了,是个脸生的小年轻。
“嗯。”
知春巷这边,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不过还是老样子,跟记忆里没什么差别。
他在巷子里走了一会儿有些热,便将黑色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整整齐齐叠挂在小臂上,领带也解下来卷塞进外套口袋里,领口却没有解开,仍旧将白衬衫服帖地穿在身上。
走走停停,十多分钟后,他远远地看见了那棵黄桷树,树上躺着个人,被枝叶挡住,看不真切,只依稀看见垂在树冠里的两条细白的长腿,一晃一晃的,白得扎眼。
树上的人吹着傍晚的凉风,哼着荒腔走板的歌,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在敲门。
黎自初放弃敲门,推开门自己走进去,站在树下仰头安静地看了好一阵,然后才开口:“楚越?”
歌声戛然而止,两条腿也不晃了。
“楚越。”黎自初又喊了一声。
几乎话音刚落,一小丛绿荫荫的枝叶就被唰地拨开,一张好看的脸探了出来。
一时间,树上树下,两人四目相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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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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