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芎……”
一位身材娇小、衣着朴素的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神情好似有些犹豫,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角,说话也磕磕绊绊起来。
“直呼都陵名字,会不会不太好?”
阿芎搁下沾了墨的笔,整了几下案上的纸,抬头看向她。
她的面容模糊不清甚至连五官都像是被抹平了一般,但阿芎并没有在乎这件奇怪的事,语气如常地开口。
“无妨。都陵不过大家尊称,名字自起出来就是令他人唤得。”
“好……”她松开了皱巴巴的衣角,平复了几下凌乱的呼吸,低声试着开口道:“阿芎……阿芎,阿芎。”
“嗯。”
阿芎应声后,起身从靠墙书柜的最里处拿出一本很厚的册子。封皮黑蓝色没有写过任何字,看起来非常普通,没有一处特殊的。
而见过这本册子的人都知道,在如此征伐年代,纸质是阿芎能给予的最好寄愿。
阿芎拾起笔在墨砚上润了几下,翻到一页空白的纸,开口问道:“名字。”
“……”
她听后缓缓地落笔写下两个字,接着问道:“岁数。”
“……”
她又问:“故乡。”
“……”
她记下对方说的地方后,抬起头来看向那个面容模糊的人,问道:“可有夙愿?”
摇头。
“可欲立碑传世?”
摇头。
“可需留志?”
摇头。
阿芎将半干的笔搁下,待纸上的墨干后,小心翼翼地合起册子,起身把它重新放回书柜的最内侧珍藏。
她转过身来瞧见那人还立在自己的书案前,上前轻轻地抚了她的肩膀一下,有些不解地开口。
“年纪尚小,为何也会来找我?”
那人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似苦笑开口说道:“我虽生岁晚于都陵,而逢族祸,尽数斩于母水之畔。”
“族中孩童皆如我般横于水中,妄图留存性命。然杀身之刃岂是轻易便可躲过?无论死生,全补数刀。我侥幸藏于深泥中,身上压着的族人……腹中刀刃来去自如。”
“次日于昏厥中醒来,清可映云的母水浑浊不堪、肮脏污秽……”
不知为何,听了这一小段自述的阿芎竟有些难受,不是心理上而是生理上的喘不过气。她轻轻抚上自己的胸膛,一下一下地试图缓解压抑的状态。
那人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看着阿芎,模糊的面容有些扭曲,声音变得尖细起来。
“都陵问我为何会来找你……这样的问题我问过无数曾来找过你的人。”
“我们都不知道……但我们下意识都会觉得——与天命下的蝼蚁不同,都陵您真的能长寿啊!活到头发花白、寿终正寝!”
那人蓦地逼至阿芎的面前,即使离得这么近,她的样子还是如混沌一片瞧不清。
胸膛里的气被一点点压榨抽走,阿芎的状态像是回到了死前的墓中,回到那个阴暗的、让人呼吸不过来的窄小角落。她竭尽全力地抬头试图看清对方的模样,恍惚间只见到了如血般摇曳的火光。
那人疯狂地挤在阿芎的面前,仿佛下一秒就要与她融为一体。面上似有血痕滑过,艳红一片。
“所以你为何失约?为何不来?又为何弃我于沄水千里之外!”
“沄水……”
阿芎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向一侧滑落。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她虚弱地瘫在床上连动一下手指都费劲。
床边的油灯摇晃了一下,像是回到了云中的夜晚。模糊的光影渐渐聚焦,阿芎看清了灯台的形制不是云中之物,漫起的微微失落被按了下去。
沄水……到底是谁?
阿芎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撑着硬床板坐了起来。手边那沓青白色的纸已经在无意识下被抓的皱巴巴得,她看着迷穀纸陷入了思绪。
刚来到这里就得知迷穀枝被纸人占着生灵的噩耗,不过巧的是——这里是东吾,而陆钩的空墓正好在东吾。
阿芎当年受到邀请四处替人修墓时,遇到很敬佩的人会撇下迷穀枝的侧枝,下印使之变成青白色的迷穀纸,用云中的墨随意写上几笔后放入墓中,可防墓主身躯被幽象侵扰。
不过她在修陆钩空墓时,还未来得及蘸墨提笔写字,青白色的迷穀纸就被极兽一口吞了。
彼时极兽抬着脑袋对她嗤了几口气,傲然地说道:“吾在,无人敢扰征北将军!”
她本来就要先来一趟陆钩墓取迷穀纸防身,没想到蝶叶探到颜渚也在旁边,那正巧顺路。好在迷穀纸在极兽的肚子里经千年未腐,依旧与自己有感应。
只是当年下的印时间过久,解不了了,纸只能是纸,恢复不了迷穀侧枝的模样了。
视线从迷穀纸上移开,转向墙边的书桌。一角的灯盏被点燃了,照映着桌前坐着的人。他的头发不算长,柔软地贴在耳后,手里捏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入神地瞧着。
其实阿芎刚来的时候对于短发还不怎么适应,不过确实看着利落很多,尤其对于她这种奔波的人,很少会顾及长发。如今只及肩的头发不仅轻巧且容易盘起来。
这处单间房子是颜渚在城东外的资产,之前从未住过人,只请过人定时清扫,还不算乱到不能住人。
屋内的陈设不及城中的房子繁多,连灯盏都是十几年前的老物,需要将灯油倒入台中放进信捻子点燃。
床也只有一张窄窄的单人硬木板床,好在颜渚心事重重,少了推脱的环节。
颜渚刚刚听到了阿芎做噩梦的声音,只是两人实在算不上相熟便也无处关心。余光里瞧到她看了过来,颜渚将那张凭证放到桌子上,偏过头来开口问道:“我妈许了你什么?”
“钱还是东西?”
阿芎听出来他说的是自己与颜母的交易,她没有好奇颜渚是怎么猜出来交易人的,而是很平静地将交易内容如实相告。
她摇了一下头,说道:“助你了结后,需借你用几日。”
颜渚听闻后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问道:“借我?”
“嗯。”阿芎伸手用细针挑了一下灯芯使之更明亮一些,继而说道:“我需要知道纸人的来历,劳你几日。”
“纸人……”颜渚低头喃喃了一句,思索了一下点头答应,回道:“后日。”
“多谢。”
阿芎道完谢后便继续拿着那沓青白色的迷穀纸开始研究,她在想如何将几张完整的纸裁剪成适合自己的工具。
不算大的房间里又陷入了沉寂的状态,只时不时灯油烧着捻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颜渚抬头望向窗外,弦月本就不亮还被乌云遮了大半,瞧这夜晚的天气,只怕东吾的雨季就在明后两日了。
“小娃娃?”
颜渚的脑海中猛地出现一道声音,他怔了一下在心中暗道:“您是……极兽?”
“我怎么会听到您的话?”
“小阿芎教的东西吾果然没忘……”极兽嘟囔了一句,听到颜渚的声音后高兴地回道:“因吾刚与纸人贯意,就是小阿芎那套——在脑门敲一下,然后额与额相贴。”
“一般来说都是双向的,尤其像汝与纸人同魂,除了不处于同一地方,剩下都可相通。若是两方都不知或是两方都不愿便说不上话。不过只能通过与迷穀同根之人开启,也就是小阿芎,好在它可以变成一群人的贯意,热闹极了。”
颜渚闻言,尝试闭着眼去感受纸人的视角。下一秒,他隐约看见墓室顶部距离自己忽上忽下,身体也有一些失重感,好似在空中漂浮。
随后他听到了纸人的挣扎呼喊:“放我下来!不要吹了!你不睡觉的吗?!”
它的身子摇摇晃晃下落,被极兽的鹿角接住,冷意瞬间窜至肺腑。颜渚受不了这份冷,猛地睁开眼,单方面断开了与纸人的五感相通。
他又捏起了桌子上的凭证,默默地扫过一遍又一遍。
极兽沉寂了千年,一时醒来却无人陪伴无趣至极。尤其是头顶的纸人憋住气不想与自己再交流一句,它转了转眼珠子,对颜渚说道:“小娃娃,汝把小阿芎也叫来贯意中,大家一起玩啊!”
“汝若是哄得她来,明日那人的死法由汝定。”
这个条件诱惑力极大,几乎没犹豫的空间,颜渚便应了下来。
他悄悄地转过头去看向床边坐着的阿芎,她正拿着一把精巧的铰刀对着青白色的纸来回比划。
“极兽它……找你有事。”
阿芎闻言顿了一下,将铰刀放到一旁看向颜渚说道:“它用贯意联系你了?难得没有忘掉我当年教它的东西。”
“何事?”
颜渚从小生于富贵之家,唬人这种事他还从来不屑做过,如今撒起谎来竟有些面红耳赤,好在夜晚够黑、灯光够暗。
他轻咳了一声,低低地说道:“不知……它说只与你讲。”
阿芎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就在颜渚以为她要拒绝自己或是换其他方法私下联系极兽之时,她蓦地将纸放在了床边,弯下腰来踏上鞋子。
随后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颜渚下意识地朝桌子的一侧挪了一下。他反应过来时,尴尬地又挪了回来,把这些反映归结于从未和女孩子独处过。
阿芎行至他身前,伸出带有凉意的指节,曲起后在他的眉心处叩了一下。那一瞬间,颜渚觉得魂仿佛都要从眉心处肆意涌出,身体好似不再从属于自己。
贯意之所以只能由与迷穀同根之人开启,因在迷穀之功效——花照魂、根系魂、枝缠魂、叶吞魂。它对于魂不稳的生人影响还算有一些的,对于魂残缺的生人会引起动荡,叩多了甚至还能搅魂使生人形魂不稳而发癫。
她之前皆是对纸人用贯意,旨在纸人不算生人无甚影响。如今叩完阿芎才想起来,颜渚的魂残缺不全。
眼前的人瞳孔猛地涣散起来,体内的魂剧烈颤抖着、翻江倒海似的。不一会儿,他的脸发了白,唇齿无意识地磕碰,生了细细的薄汗。
阿芎叹了一口气,回身快步行至床边,拿起铰刀在指腹上一抹,随后走到颜渚面前,微微弯下腰用血珠慢慢地抹在他的眉心,随后两个手像是可以透过身体那般安抚着他的魂。
颜渚的脸色渐渐地被血珠养得红润起来,眼神也慢慢地聚焦着。阿芎瞧着差不多了,便再弯腰下来,将自己的额头与他的额头轻轻地贴在一起。
下一秒,她加入了贯意。
颜渚清醒过来的那一刻,面前阿芎的脸即近与自己相贴无限放大到模糊不清,只知道皮很白。他怔了一下,阿芎便起身回到了床边。
心脏还在急剧跳动,一时半刻缓不下来,他只觉得自己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阿芎坐在床边拿起沾了血的铰刀,于心中问极兽道:“何事?”
极兽听到阿芎的声音后开心地摇了摇脑袋,随后说道:“汝来了!”
“吾于此处千年,甚无趣,快陪吾说话!”
阿芎沉默不语,正当极兽想要撒泼之时,她淡淡地开口问道:“可想出来走走?”
极兽一瞬间噤了声,阿芎等了一会儿不闻它讲话又开口道:“陆钩曾与我提过你。”
“他知自己于人问心无愧,只常惦念你。他嘱托我,若有一日再过东吾,知会你一声——身后事人鬼莫知,不要强求自己。”
“吾才不算强求!”极兽吼完这一声便没音了。
阿芎知它多与往事过不去,不再言此事,转而问道:“唤我来还有何事?”
她知极兽劣性,极大可能只是玩乐,便嘱咐道:“无事莫要诓他,残魂受不住。”
“那不是有汝……”
极兽的话还未说完,就发现阿芎的贯意断开了,它气得喘了几口粗气直跺脚。
“下次见汝,必囫囵吞肚!”
阿芎断开贯意主要还是因为她对于将迷穀纸改造成什么样子突然有了想法,只是这项工程费时费力更不能被他人打扰心神,便自顾自地从地上染了一层土抹在自己额间。
她攥着沾了自己血的铰刀,大开大合地在迷穀纸上来回穿梭。中途若有需要,便毫不留情地朝自己的指腹或掌心来一刀,滴血于纸上后继续剪切粘合。
不知过了多久,阿芎神情有些疲惫地放下血腥气满满的铰刀,将手中一长串青白色的纸质锁链抖开,放在灯盏旁细细打量。
直至确认它每一处都严丝合缝、一环扣一环,阿芎才将纸锁链一端系于前腰,一端系于后腰,似当年迷穀枝的位置,中间则轻微坠在身侧。
她满意地摸了摸青白色的纸锁链,熟悉的位置带来安心的感觉。
蓦地,桌前的颜渚喊了她一声。
阿芎应了一下,起身走到桌边,低头看向他手上的那张凭证。
颜渚指了指纸上一角,它的四周微微发焦黑,似是被什么烤过,中心隐隐显出一个奇怪的印记。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解释道:“刚刚身体不受控制时,脱手使它飘落的途中与灯火相触,燎出这么个印子……之前从未见过。”
阿芎思索了一下,从颜渚的手中接过那张纸。印子的模样不是很清晰,像是不完整。
她伸手将纸置于灯火之上燎烤,烟气慢慢升腾,不一会儿在高温的作用下展示出完整的印记……
无底轮回桥。
阿芎再熟悉不过的东西,那个征伐年代只要修墓便会用的刻画砖上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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