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着一片酥香流油的烤羊肉,郭荣感觉自己上当了。
昨夜郭荣与李重进、范质和魏仁浦商议一通,定下了诈称寿州已破、东进濠州的计策。
做戏做全套,为了欺骗敌人,首先就要先骗自己人。
在商议结束后,郭荣立刻叫来翰林学士,编写寿州城已破的捷报,连夜送往淮南各州县,而后郭荣就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郭荣甚至做了一个美梦,在梦中,濠州守将郭廷谓中计上当,稍稍遇挫就献上濠州城投降周朝,郭荣再领兵返回寿州,一鼓作气拿下寿州城,并生擒守将刘仁赡。
寿州与濠州俱下,淮河下游的泗州、楚州皆闻风而降,伪唐国主李璟再也承受不住压力,自愿撤除唐朝国号与帝位,奉周朝为正统,并拱手献上淮南十四州,乞求周朝退兵。
然而一早起来,机智的郭荣突然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这个所谓的“无中生有”之计,未免有些太想当然了。
不过白日里郭荣都忙于公务,无暇细思,此时到了夜间,终于能腾出时间来整理思绪。
这一整理思绪,郭荣自然而然地就察觉到自己上了李重进的当。
寿州城虽然被周军围得水泄不通,但毕竟城未破,城头上现在还飘扬着巨大的“唐”字旗以及“刘”字旗。
站在淝水对岸的紫金山上,很轻易就能看到寿州城头的旗帜。
南唐收到消息后,只需派个察子爬上紫金山,就能轻松戳破周朝的诡计。
周朝固然可以打个时间差,暂时骗过寿州以外的敌军,但却骗不了寿州大营里十余万周军。
只要与濠州战事一启,濠州守军自然就能抓到周军的俘虏,届时寿州已破的谎言也就不攻自破。
李重进所谓的“濠州立破,再反攻寿州”也就会成为镜中花,水中月。
帐中只有自己与内侍张守恩,郭荣忍不住笑出了声:“好你个李重进,竟敢...”
话刚出口,郭荣却停了下来。
这话茬张守恩却不敢接,他早就看出了“无中生有”之计的不合理之处,也隐约觉察到了郭荣的心思,但他却不敢声张。
这可是昨日皇帝与三位重臣定下的计策,他张守恩区区一个内侍,哪敢置喙呢?
郭荣扭头瞥了眼身后的张守恩,吩咐道:“去将张永德叫来。”
张守恩能够猜到郭荣的用意,心道:陛下已完全想明“无中生有”之计的缺漏,叫张使相来,应该是派他南下支援滁、扬两州......
“是,陛下。”
见张守恩离去,郭荣轻轻后仰,靠坐在柔软的御榻上。
郭荣虽然看清了“无中生有”之计的不切实际,但因为昨晚捷报已经发出,如今他还得硬着头皮继续实施下去。
抚着颌下整洁光泽的长须,郭荣脑海中缓缓浮现出昨夜帐中议事的场景:
李重进建议朕东进濠州,无非是不愿再继续强攻寿州城,四月眼看着是连日阴雨,确实也没法再行强攻,他提出此计,虽有欺君之嫌,却给了朕台阶下,倒也不失为良策......
但范质,还有魏仁浦,这两人不可能看不出此计的荒谬,可他们昨夜却毫不犹豫地支持李重进,莫非,他们与李重进已经串通一气?
不,不对,范质从不结党营私,而魏仁浦这老狐狸也绝不会与李重进串通......
他们支持李重进,无非因为他们也不看好朕强攻寿州城......
想到此,郭荣忍不住叹息:“也罢,既如此,朕就遂了你们的意,不过滁州与扬州,朕却不会舍弃。”
片刻之后,身披甲胄的张永德跟着内侍张守恩进到帐中。
“臣张永德,见过陛下。”
张永德是昨夜收到郭荣的召见,急匆匆地从凤台县赶到寿州大营,他以为陛下是急于派他南下,却没想一整日都没见到郭荣的面,也没收到返回凤台县的命令,因此只好在寿州大营待到了现在。
郭荣端坐御榻上,面容肃穆:“张卿,朕命你明日一早,领一万控鹤军南下扬州,若是伪唐军北上,你定要替朕守住扬州,朕许你在滁、扬两州便宜行事,两州驻军皆由你调遣。”
拖了一天,自己终究还是要南下,而且只能带一万控鹤军随行,这仗怕是不好打...张永德低头拱手:“臣领命。”
......
滁州李府,李延庆屋内依旧灯火通明。
“方三,有一件要事需要你去办。”
方志和毫不迟疑:“郎君只管吩咐便是。”
“你返回江宁城后,需在城内大肆宣扬寿州城已破,声势造得越大越好。”李延庆顿了顿,继续说道:“但切记,你和弟兄们的安危最为要紧,切不可暴露自身。”
方志和低着头仔细聆听着,而后回道:“属下明白。”
李延庆再度吩咐道:“还有,尽可能打探到吴越国与南唐交战的情况,一旦有新情报,尽早送到我手上。”
“是。”
吩咐完方志和,李延庆转头看向邓二。
邓二旋即反应过来:“郎君。”
李延庆对邓二的机敏很是满意,点了点头:“邓二,你的任务与方志和一样,需要在滁州境内宣扬寿州城已破的捷报,而且要尽可能地散布到乡间,其中全椒县最为重要。”
全椒县乃是滁州豪强聚居之处,李延庆的目标就是那些豪强。
邓二大力拍着胸脯:“郎君放心,咱们办事处有好几套乡间小贩的行头,明日一早,我就和弟兄们乔装成小贩赶赴全椒县。”
“好了,时候不早了。”李延庆站起身,微笑着对两位得力手下说道:“你们两人先回去休息,特别是方志和,你还需要游过长江,一定要注意休息,决不可顶着疲倦过江。”
李延庆前世看过不少溺亡报道,知道疲劳游泳很容易造成身体痉挛,他不希望方志和横渡长江时出现半点意外。
两人临走时,李延庆又叫住了邓二,再三叮嘱邓二,一定要好好监督方志和休息,而且还叫李石包了一大只野猪腿给邓二带上。
滁州目前物资匮乏,肉食尤其难买,赵匡胤每日只给李府分配十来斤肉食,完全不够五十几名大汉消耗。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加之滁州三面环山,朱良和钱长生干脆领着护卫们出城上山,猎些兔子、鹿、野猪之类的,用来打牙祭。
第二日一早,李延庆照旧去往临时州衙。
还没到州衙门口,李延庆就撞见了昨日上门送捷报的王仁赡,并跟着王仁赡去见赵匡胤。
见着李延庆,赵匡胤强忍喜意,正色道:“李推官,窦使相今日午后入城,届时你随某去迎接。”
窦仪终于还是来了...李延庆轻轻点头:“下官明白,昨日商定之事,太尉可处置妥当了?”
“推官大可放心,库中大半存粮已安然运抵城外。”赵匡胤笑着说道:“而且寿州城已破,待到这大捷传遍乡里,咱们恐怕还会多出不少粮食。”
李延庆脸上露出会意的微笑:“等打发走了窦使相,就立刻实施以工代赈之策,若有余粮,还可救济那些来不及春种的农户,这样夏税和秋税也就能有保障。”
“哈哈,这是自然。”赵匡胤大笑道:“某这会还要指挥士兵洒扫州衙,过不了几日,这州衙就要人满为患咯!”
李延庆知趣地说道:“下官今日还要审讯囚犯,就不打扰太尉了。”
刚走进推官衙门,戴景、娄斌两名孔目官就迎了上来。
娄斌当先问道:“推官,寿州大捷,可是真的?”
看着娄斌一脸焦急模样,李延庆微微一笑:“捷报上白纸黑字,当然是真的,怎么,难不成你不信?”
娄斌忙不迭地说道:“属下哪能不信呢?只是我朝骤然大捷,下官欣喜若狂,昨夜彻夜未眠,一时间有些头昏罢了。”
李延庆没去看他,径直走向公案:“一连数日操劳,娄孔目也许是过于疲倦,本官准你今日休沐。”
“下官不累,下官不累。”说着,娄斌坐回自己办公的位置。
戴景则跟着李延庆走到公案前:“下官有一计,想呈献给推官。”
李延庆一抖官袍,端正坐下:“说来听听。”
戴景恭敬地拱手道:“州衙现下缺少胥吏,政务不通,下官有一计,可破此局面。”
按照戴景与娄斌的谋划,此计本应该再藏一阵子,待到李延庆主动求问再提出来,可两人却没想到寿州城竟破得如此之快。
等到寿州大捷传遍滁州,那些藏匿在乡间的胥吏自然会涌向州衙,届时他们的计策也就没了用处。
两人今早紧急商议了一番,决定今日由戴景主动献计。
李延庆神情自若:“戴孔目不必卖关子,直说便是。”
两名属下打得什么算盘,李延庆自是一清二楚,心中冷然一笑:呵,我刚到滁州来时你们不献计,这会寿州大捷传来,你们就屁颠颠地上来献计,待价而沽?悔之晚矣了吧!
见李延庆不为所动,戴景心道不好,但还是强作镇定地说道:“下官与几名胥吏是旧识,他们并非不愿为我朝效力,只是短时间内连仕两朝,心中难以接受,若是朝廷能多给滁州一些吏转官的名额,下官自信,能够说服他们重返州衙。”
戴景的法子也很简单,就是想让周朝施舍些官位给滁州的胥吏们,而他作为胥吏中地位最高的孔目官,又是出谋划策之人,自然能够优先获得官位。
“吏转官的名额?”李延庆抚了抚颌下短须:“我倒是能给滁州争取几个。”
戴景闻言不胜欣喜,可李延庆接下来一句话却令他跌落深渊。
“但此计还有可商榷之处,本官需要再思量几日。”
李延庆瞥了一眼有些失魂落魄的戴景,刚要再度开口,公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河南嗓音:“李推官可在?”
“是王都头吗?”李延庆看向门外。
王仁赡大步跨进公廨内:“下官奉太尉之命,送一封信给李推官。”
戴景连忙走到门口,从王仁赡手中接过信件,而后走回公案前,呈给李延庆。
李延庆一眼就瞥见了信封左下角的方形标记,略感疑惑:父亲的信这时候送到滁州,应该是连夜加急送来,究竟何事如此焦急?
站起身,从戴景手中拿过信,李延庆随手用案上的裁纸刀裁开信封,取出信纸摊开,纸上熟悉的潦草字迹,出自父亲李重进。
信的内容很是简略,简略到只有一句话:捷报为假,乃是为父为骗郭荣东进濠州,提出的计策。
什么?假的?寿州城破是假捷报?李延庆心中波澜乍起,但表面依旧波澜不惊,将信纸小心折好,重新装入信封。
李延庆看向门口的王仁赡:“多谢王都头,信本官已切实收到。”
“那下官告退。”王仁赡也不拖泥带水,迅速离开推官衙门。
李延庆稍稍整理了一番思绪,对戴景说道:“方才你说到哪了?”
戴景已经自觉没有希望,但还想争取一番,勉强提起精神:“下官方才说到,可以说服一些胥吏重返州衙,只需推官能为滁州争取一些吏转官的名额即可”
李延庆轻轻点头:“嗯,此计确实不错,不过今日公务甚重,待到今日的审讯结束,本官再与孔目详谈。”
此时千万不能着急,表面必须向往常一样淡然,李延庆在心中不断叮嘱自己,他很明白,整个滁州,目前应该就他一个人知道寿州大捷是假的,为了朝廷大计,也为了滁州,决不可透露出去。
戴景与一旁的娄斌本来已是心如死灰,如今听到李延庆想要详谈,心思一下又活泛起来。
“多谢推官,下官明白。”戴景连忙拱手称谢。
李延庆面如沉湖:“好了,回去坐下,准备记录供状。”
时间一晃就到了中午,完成了十二名罪犯的审讯,李延庆憋了一个上午,终于得空休息。
进到公廨一旁的耳房,李延庆从袖中掏出信封,取出信纸。
靠坐在床榻上,再度确定了一遍信的内容,李延庆脸色逐渐变得有些难看。
被耍了,还是被朝廷耍了...
李延庆至今都不太敢相信,捷报也能是假的?
但是眼前熟悉的字迹又告诉自己,自己确实是被耍了,还是被朝廷给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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