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东北角的州衙内,韩令坤正与麾下七名将校共商军事。
韩令坤今年不过三十三岁,因作战勇猛,屡立战功,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马帅。
他面色黝黑,颌下一副美髯,身着紫色官袍,双手撑在膝上,环视座下:“圣上发来军令,令我等夺回泰州城,诸位以为如何?”
“泰州城易得,陆孟俊麾下不过万余老弱,要破之并非难事,依下官看,当立即出兵泰州。”
当先开口的,是马军左厢都指挥使慕容延钊,他是在座除韩令坤外官职最高者,暂任韩令坤的副将。
慕容延钊也是出自殿前司铁骑军,如今本官为团练使,去年年末被郭荣调入侍卫亲军马军司,执掌左厢。
不过与韩令坤不同,慕容延钊和赵家关系并不密切,他是由郭家父子两人亲自提拔,与赵家的关系若离若即。
对慕容延钊的提议,韩令坤不置可否,转头看向身形圆润的柴贵,问道:“柴监军有何见解?”
柴贵出自柴家,是郭荣生父柴守礼的侄子,被郭荣安排进了禁军。
前年,柴贵还只是殿前司一介小小指挥,麾下不过五百人,如今他并未立下寸功,却升任马军司第一军指挥使,执掌五千精锐骑兵,本官更是达到了刺史阶。
此次韩令坤领六个军共三万骑兵进攻扬州,柴贵作为监军随行,实际权力更在副将慕容延钊之上。
“我军皆为骑兵,攻城守城并非我军所长,这泰州城还是不攻为妥。”柴贵的意见与慕容延钊截然相反。
骑兵虽然更擅长冲阵与追击,但马军司下辖的骑兵大多是由步兵升任,下马步战的水平其实更在步兵司之上。
毕竟,只有最强的那部分步兵,才有资格升任骑兵,柴贵找的理由根本就站不住脚。
他此时虽然面色勉强保持平静,但内心早已怕如筛糠,别说攻打泰州城了,就连扬州城他其实都不愿守。
作为皇亲国戚,禁军主将中唯一的柴家人,柴贵此次南下就是跟着韩令坤来捞军功的,危险卖命的活计他当然碰都不想碰。
扬州城眼看就要遭受南唐大军的反攻,柴贵此刻正琢磨着该如何劝韩令坤撤离扬州。
“那泰州就不攻了。”
既然监军柴贵都不建议反攻泰州,韩令坤自然是从善如流,况且泰州城就是他力主舍弃的,他本就不看好依托泰州小城防守唐军。
作为阵前主将,加之有柴贵这位圣上族弟撑腰,韩令坤自然敢将郭荣的军令顶回去。
见七位部将并未反对,韩令坤右手抚着黑亮的美髯,再度问道:“泰州之事暂且按下,如今伪唐五万禁军即将北上,扬州城首当其冲,诸位以为该如何布置防守?”
柴贵一听,心知机会来了,当即表态:“依我看,这扬州城还是不守为妙,昨日有探子来报,北面涟州、楚州的唐军皆已南下,想必是要与江宁城的禁军,以及泰州的陆孟俊部合攻我扬州,掐指一算,唐军足有七八万人,我军区区三万,城中粮秣也只能支撑两月,不如退守滁州,此地进可反攻扬州,退可退保寿州,如此我军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柴贵是很怕死,但他的分析却很有几分道理。
扬州就是周朝在淮南地区的一个突出部,北边是南唐的楚州、涟州,东边现在有泰州,南边更是南唐的首都江宁府,可谓是三面受敌。
唯一可以仰仗的滁州,这会偏偏只有三千周军,滁州自守尚且不足,又如何能援助扬州呢?
如今扬州城中的粮草仅可供周军使用三个月不到,前阵子来征粮的行在三司使窦仪,这会还赖在城里,希望韩令坤能匀出点粮草来,供他交差。
可韩令坤并非神仙,又如何能凭空变出粮米来?他若是敢将粮米交给窦仪去交差,第二天军中估计就会有士兵哗变。
监军柴贵提出的撤兵建议,正中韩令坤的下怀,他当即回道:“那便依监军之意,明日一早,我军有序撤往滁州,一应粮草悉数带走。”
“贸然撤军甚是不妥,下官以为,还是先禀报圣上,若是圣上同意撤军,再撤军也不迟。”
反对者正是副将慕容延钊,他身怀郭荣密令,要监督韩令坤死守扬州。
韩令坤盯了一眼身形隗硕的慕容延钊,撇了撇嘴:“我意已决,明日撤军,不得有误!”
除慕容延钊外,六名部将尽皆高声回道:“是!”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韩令坤身为扬州三万骑兵的主将,连诏令都胆敢违背,而且自信不会遭到郭荣的责难。
慕容延钊自忖,自己即便从怀中掏出密令,韩令坤估计也不会搭理,只好叹息一声,双手抱拳,示意自己得令。
韩令坤虽然无视了郭荣反攻泰州、坚守扬州的诏令,但还是得给皇帝个交代,议事完毕后,就立刻六百里加急将自己率军撤退的奏章送往寿州行在。
扬州离寿州近五百里路程,驿马一日便至。
周军攻占淮南七州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重建当地的驿站体系,因此诏令奏章的传递速度并不逊色中原多少。
四月十日中午,韩令坤领兵撤退的奏章送达郭荣的案前,而此时,慕容延钊刚领着打头阵的三千骑兵离开扬州城。
郭荣正趁着吃午饭的空闲时间阅览奏章,看完韩令坤呈上的奏章,愤而起身,将手中奏章砸到地上:“这韩令坤反了天了!”
丢完奏章,郭荣觉不够解气,右手一扫,将案上碗碟一扫而空,怒斥:“朕三令五申,令他坚守扬州城,他竟然敢撤军!他韩令坤好大的狗胆!”
侍候在旁的宫女们噤若寒蝉,无一人敢上前收拾残局。
“陛下息怒。”皇后符氏勇敢地站了出来,柔声劝慰:“扬州离此地不过一日路程,陛下若是不满,大可派亲信严令韩令坤不得撤军,不必如此动怒。”
说罢,符氏以手掩鼻,重重咳嗽两声。
自打到了闷湿的淮南,应该是水土不服,符皇后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如今已是面如白纸,毫无血色。
经符氏一劝,郭荣气就消了大半,见她面色惨淡,心中再无半点怒意,连忙搂住符氏瘦弱的身躯,转头对宫女们高声喝道:“还愣着作甚,快去叫御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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