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必要之死

元飞月的剑叫做飞花剑,长三尺四寸。他和大哥跟随“裁春主人”修习“摘星十四剑”,青出于蓝,厮杀仿如舞蹈,轻灵尤胜雀蜂。自冰河至南海,尚未有人打败他的剑。

他没有成为天下第一剑,只因为他和元飞荷既是亲兄弟,也是师兄弟,两人除了切磋论技从未动武,没人能断言两兄弟间谁居一二。

其实所谓第一剑,只是剑之一道登峰造极,并不代表无敌于武林。“飞花剑客”的剑势再快,剑招再灵,也很有可能某时某地被某人下毒毒死的。

元飞月的敌人中不乏下毒的好手。

尔巳问石榴:“是你亲手割下他的头吗?”

石榴哭声渐止,点了点头。尔巳问她:“他是……怎么死的?谁杀了他?”

石榴摇头。

半个月前,元飞月让石榴跟随去西北。他走得很急,不眠不休地换马快赶,两天赶到了华山底下。不知是忘了、来不及、还是不愿意,他一路上没和石榴交代半句,但石榴知道他到华山是见重要的人,办棘手的事,因为他眉头实在皱得很紧,像打了再也解不开的死结。

他往往也只在心情最低落时才这么沉默。

到了华山,他的速度却又放慢下来。最后换骑的马险些跑死,他却在客栈里住了三天。三天来他不停地写信,写出的信又尽数烧毁,反反复复,终于放出一只信鸽。

收到回信时,他眉峰放松下来,然而仍旧一言不发。回信不论出自谁手,已经让他累到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了。

石榴不敢问询,她察觉出这件事既要命又难堪,除非元飞月愿意讲,谁也不忍心问。

到晚饭时,元飞月就跟她讲了。

元飞月只说了两句话,先说:“明天我要出门,如果太阳落山时还没回来,你到夕山寺去找我。”

第二句说:“如果到时我死了,你就……”

他停下了。只有两句话,他想了三天,竟然还是没想好。石榴震悚地望着他。华山十年一论剑,周遭不少名刹古寺,但她从未听说什么夕山寺,也从未想过元飞月是来赴死的!她颤声问:“公子,你在说笑些什么?”

元飞月当然不是在说笑,但人总是明知故错地说些错话。她希望元飞月说:“被你看穿了,我在开玩笑,吓你一跳。”

然而元飞月根本没有听见。他出神了,目光空洞地穿透石榴,看见了不远处自己的死亡。

石榴仍等着他,他也缓慢地眨了眨眼,把神思眨回脑子里,重新看见了石榴。但他不敢再看了,很快地移开视线。只有不看着任何人的眼睛,他才能说完这句话:“如果我死了,你就割下我的头,带给能替我报仇的人。”

石榴问他:“谁要杀你?我们现在回家去,找上千八百个好手再来不行吗?为什么一定等到你死?”

她那时也哭起来。死前死后都有不尽的眼泪,死前为了留不住,死后为了难挽回。

元飞月没有哭。他为别人哭总是比为自己哭容易。要死的人是他,他反而微笑着拍了拍石榴肩膀,让她把眼泪擦在自己衣襟上。他说:“对不起你。”

石榴哽咽着,哑声问:“你死在这儿,对不起的难道只是我?你对不起我,但你又非要去死!”

世上有许多事是非做不可的,元飞月非做不可的事比别人更多,生亦如此,死亦如此。

他因此领受盛名,又是否因此开心?

他只有苦笑。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正像一支伤心箭射向死地。

死地,夕山寺。这果然是个又小又旧的寺庙遗址,按外墙的剥落来看,最后一任主持起码已经圆寂了五十年。庙里探出一株枫树,红叶疯长,在夕阳映照下像一把烈火烧天。石榴跨进寺门,好像走进火海。

狭小的寺庙庭院里只有这一棵枫树。元飞月仰躺在树下,心口洇出血迹,但他吊着一口气,正在看天。他只能看见枫叶,不过现在枫叶和夕阳已没有界限。

石榴沉默地跪坐在他身边,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膝上,为他拂去凌乱的额发。元飞月从天看向她,说:“你来了。”

“太阳落山时来夕山寺,”石榴说,“既没有提前跟踪,也没有赌气走人。”

元飞月眨了眨眼,艰难地笑了笑。他想说石榴一直很听自己的话,对自己很好,他实在很感谢。但时间太短,他只能说最想说的:“我知道你会去找谁……我很久没见他了……”

他眼前的人影已模糊,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说话。他只能笃信自己在发声,断续地接着说:“如果你找到他……对不起……不,别去,就把我埋在这……”

白茫茫的死亡从一片火红的枫叶与夕阳中走出,来拥抱了元飞月。他还在徒劳地开合嘴唇,忏悔:“我是个软弱的人……下不了决心……石榴,你一定找到他……真恨我自己……”

最后一声叹息。石榴轻声问:“你为谁叹息?你是为了我,为了那个人。你觉得对不起我们,因为你把自己的死和渺远的复仇留给我们了。但是你什么时候对得起自己?你听不见我说话了……睡吧,不用再听任何人说话了。”

萧瑟的秋风吹落红叶,风中缠着泪水、血腥、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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