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逸有了好笔墨，越发用功了。姜氏也买了些鸡鸭喂养，自然都是扶柔出钱。
再有三季便是来年春闱。织布机挨着书案，扶柔一边织布一边教腾逸经史子集。文章从头构建，一个方块字一个方块字掰开了揉碎了讲，天空放了晴，腾逸的思路也像阳光射过乌云，他喜道：“娘子真是才女，以前夫子摇头晃脑反复讲的地方我听不懂，夫子说我笨，如今一看，娘子的领悟自然在夫子之上，才能深入浅出讲得这么透彻。”
扶柔自谦地笑笑，揉着腕子道：“我教得再好，还要你肯学才行，不然老天爷追着喂饭却不肯吃，谁也没法子。”
扶柔心疼姜氏操持辛苦，已经从她手里接过了大半活计，成日织布。一匹布能换来一石粮食，全家上下就指着卖布维持生活。腾逸读书辛苦，扶柔又听他说小时候馋肉铺的肉，娘却因为没钱叫他别吃，于是每天必定要买上二斤肉回家。除此之外，腾逸每每出门必定买上许多果脯糖糕之类的零嘴，一路走一路吃，等到进了家门，零嘴也吃完了。
扶柔习惯记账，看家中渐渐入不敷出，打趣着劝腾逸花银子要有计划，腾逸嘴上应着，每次进门必定往嘴上狠抹一把。扶柔看着钱袋子渐渐瘪下去，安慰自己道，等他考上功名，眼前的困境就可纾解了。自幼年得来的匮乏感，也总有补足的一日。到那时候，腾逸一定会节省些。
在谢家住了这么些日子，扶柔听了一耳朵左邻右舍的家事。别家的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腾逸每天都在家里睡觉，对其他姑娘一眼都不多看。别家的男人只让妻子操持家务，腾逸会帮忙打水，会帮忙洗地。这样特别的人，是给扶柔误打误撞捡着了。
春闱的日子越来越近，腾逸听往日的同窗道这届考官出了文集，买来仔细阅读必定能摸准考官喜好，被青眼的几率大大增加。这文集用的好纸好墨，只是价钱昂贵。腾逸正犹豫要不要拿出这笔银子，只听同窗玩笑道：“谢兄不会竟沦落至此，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吧？要我说呀，饭可以不吃，我们这些苦读书的哪个没挨过饿受过冻，可这文集不能不买，说不定明年考题的源头就在里边儿呢。”
这花尽了家里最后一点余钱。
揣着文集回家，扶柔对他道：“你身上还有银子吗？我身体不舒服，想找大夫看看。”
腾逸从怀里摸出那本文集，翻开了死盯着，脖子涨红了，一直红到前额。
“问你呢？”扶柔绷着笑容，好像一张快裂开的旧窗纸。
“没了。”
扶柔一愣，仍旧咧嘴笑道：“怎么会...？早上我看你的钱袋还有点分量。”
“买书了。”
“什么书这么贵？”
腾逸一亮书名，“这是这届主考官。”
扶柔看了一眼，看清了，再看，瘫坐回了凳子上。半倚半靠着织机，她的声音像一颗灰尘在空中摇摇摆摆：“春闱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提前泄露主考官的人选？况且我一再对你说过，题目如何变，都是四书五经里头出的，不用偏信哪个人。我对你说了很多遍了。米缸快见底了，锅要钱补，娘的鸡鸭也要天天喂，你把钱都花光了，我们以后怎么办？”
“我也不想，可这文集...万一，万一他就是来年的主考官呢？”
“你为什么把钱都花光了？我明明说了那么多遍...我说了要记账，记账，你总是不听...”
腾逸将那本文集往桌上一拍，“你这么逼我有意思吗？大不了，把我娘那几只鸡鸭拿出去换钱。”
到了明年，就会生出新的小鸡小鸭。这时候卖了，无异于杀鸡取卵。扶柔斩钉截铁地道：“不能卖。”
腾逸将自己关在里屋，不说话了。
扶柔静静地坐了一刻钟，起身敲了敲门：“腾逸，你出来。是我太着急了，对你说了重话，我跟你道歉。我是真的在乎这个家才会着急，请你见谅。春闱就要到了，你不要被影响心情，专心读书。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门打开，腾逸将扶柔搂进了怀里：“芙儿，我也有错，不该对你动气。我们一起想办法，好吗？”
扶柔重复道：“专心念书。”
扶柔的脑子被杂乱的思绪占满了。米缸里的米快吃完了，腾逸是个不会节流的人，姜氏年纪大了，扶柔也不愿意让姜氏晚年不安。思来想去，只有从自己这里开源。可怎么个开法呢？卖布太慢了，而且要挣到腾逸赶考的路费，时间也不多了...怎么办呢？
耳边响起腾逸的鼾声，如浪潮般起伏。扶柔睁眼看着窗外的天空，皎洁的明月似乎都受深蓝的夜空侵染，月光仿佛都泛着蓝色。
深蓝色的寝衣，是某个人常穿的。上面总是绣着暗纹。一件价值百金...
从前同她说话的各位夫人外衣的花纹也都一一浮现在眼前。贵族间流行的花样，不过一月，便换新的了。可对于民间来说，那些图案仍然是新鲜有趣的。
“我真的不擅长女红。”扶柔出神地呢喃着，“可漂亮的刺绣比单纯的布匹值钱。我如果能在布上加绣好看的图样，眼前的困境就迎刃而解了。到时候，我们这对夫妻一定比任何人都幸福。”
“我现在绣得不好，提升水平需要时间。我要另辟蹊径，从花样上入手。对，就是这样...”
扶柔兴奋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光着脚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恨不得马上就跑去市集看看时兴的绣花是什么模样，好赶紧决定自己该设计什么样的图案。
“笃笃笃----”
扶柔一惊，这深更半夜的，哪来的敲门声？蹑手蹑脚走进堂屋，她从门缝往外看。
对门的邻居亮起了一盏灯火。
那边开了门，烛光勾勒出门外一个黑黢瘦削的人影。黑影轻轻叫了一声：“爹----”是个姑娘的声音。
男人把黑影扯进屋内，飞快地关上了门。
对门的灯灭了。
扶柔听姜氏说过，对门邻居多年前丢过一个女儿。
大约，这就是那个走丢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