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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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夜晚如约而至,灯光在窗外勾勒出繁华的轮廓。

卧室里,书黎做了一个悠长温和的梦。

梦境画面里,窗前移植的白玉兰树还是第一次开花。

高二生的她感冒在家,接到梁庭轩的电话是在周日下午,那天本来约好几个同学去图书馆自习,但因为特殊情况只能失约了。

她鼻音比较重,电话里,梁庭轩关心地询问状况。

感冒不都这样,刚开始的时候喉咙痛几天,然后就开始流鼻涕,书黎有过敏性鼻炎,是在昨夜出现打喷嚏流鼻涕的状态。

也许是一个人在家,面对的只有冷冰冰的空气,内心不由得升起对温暖的渴望,她电话里无意间说了句,如果能吃到热乎乎的面饽饽就好了。

结束通话后,书黎抱着平板回躺床上,屏幕里放着一部动漫电影,宫崎骏的《哈尔的移动城堡》。

结束暂停,里面的人物又开始活起来。

苏菲正对哈尔说:“我想帮你的忙,反正我也不漂亮。”

下一秒,哈尔强硬打断了她:“胡说,苏菲你非常漂亮。”

年轻的眼睛望着屏幕,敏感的心脏因为这个瞬间,漏跳了一拍。

青春期少女的心动理由很简单也很纯粹。

可惜,她并没有坚持看到大结局,而是在低烧中迷迷糊糊地睡着。等书黎再次醒来,是被一阵电话铃吵醒的。

她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身来,揉着眼睛接通,听到了梁庭轩那边麦克风里时近时远的风声,于是哑着嗓子问:“你在哪呢?”

他说:“我到你家楼下了,下来吃你想吃的面饽饽。”

书黎觉得自己大概是没睡醒,应该还在梦中,伸手掐了下脸,痛觉告诉她这不是做梦。她掀开温暖的被子,忙不迭地赤着脚下床走过去。

她单手拉开二楼窗帘,探出身子往下看,骑自行车的少年正停在庭院铝艺门外,满树的玉兰花迎春盛放,一阵风吹过,有片雪白花瓣飘落在他黑色头发上。

梁庭轩穿着一身灰色系校供服,跨坐在自行车座椅上,单脚踩踏板,修长的脖颈向上仰起。

视线透过干净明亮的玻璃,一高一低无声地相遇上,撞上的那一刻,她的心像是有无数烟花炸裂在夜晚漆黑高空中。

停驻了几秒,她顾不得矜持。

“你等一下。”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讲了句,然后书黎匆匆挂掉通话。

她披了件云水蓝的羊毛绒外套,从楼梯下来,双腿飞快交替,一路穿过庭院汀步,拉开大门跑出去。

梁庭轩背着书包,双手扶在单车把手上。见书黎过来,将挂在直把上的保温饭盒拿下来,递给她。

书黎抱住保温饭盒,站在离梁庭轩很近的距离,扎着的高马尾睡得打卷,斜刘海被早春的风吹起,露出一双明亮灵动的小鹿眼。

不同于其他女生的娇羞,书黎灿烂着笑容,大大方方地表达了自己的感谢:“梁庭轩你真好啊,谢谢你来看我。”

梁庭轩微微低头,耳廓泛了红:“我刚巧路过,就给你买了。”

他刻意回避她的答案,眼睛瞥向别处,不敢直视她。

“哦,那谢谢你专门路过,”书黎接过后,用掌跟旋开保温桶,拿出袋子里还是热乎的面饽饽,然后咬了一口,囫囵着说,“嗯嗯,真好吃。”

梁庭轩这才移过眼,小心翼翼地瞧她。

“你别站在风口,太冷了。”他说。

“刚见面,你就赶我回去啊,”书黎脸颊因为咀嚼显得一鼓一鼓的,她歪了下头,很自然地提议,“你要不要到我家里坐坐?”

梁庭轩慌张说:“不、不用了。”

他瞥了一眼气派的镂空雕花大门,里面白玉兰树掩映下,尖耸的褐红色屋顶戳着天穹白云。

“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那好吧。”

书黎站在门口同他告别,摇了摇手臂,“梁庭轩,周一见。”

春风正盛,柏油路面铺的道路宽阔,两侧的苦楝树还没到开花的季节。

自行车从树荫下穿梭而过,阳光破碎透过树梢洒在他身上,少年背着书包骑车的影子如同翠绿的竹叶,在微风里摇曳。

但后来,这些画面如电影般倒退在她的眼前。

拉开她爱情懵懂帷幕的那个人,和那道背影一样消失在她十七岁的青春里。

……

书黎从床上醒来,睁开眼睛是光线昏聩的房间,她盯着天花板发呆了好一会儿,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人好像不可能不负创伤的走出一段感情,记忆停留在过去,爱变得平淡、陈旧,她也停止了想象。

周末,书黎没去集团加班。

醒来太阳穴隐隐钝痛,她在卧室内的洗漱间收拾好自己,圾拉着拖鞋到客厅。

宽大轻盈的居家服下摆在开房门时飘起,露出底下一截白皙纤瘦的腰。

客厅里的窗帘是薄纱,微风浮动,光影朦胧不清,挂钟显示时间已经来到九点。

室内原木风装修,在拱墅区,面积有将近120平。当初她去看楼盘,买房,梁庭轩并不赞成,不止一次地和她表示这样会让她负担加重,年轻人应该尽早享受生活,买房是结婚以后的事情。

不知怎么地又想起梁庭轩来,书黎目光落寞。

她还是忍不住发了条消息给他,说要找他聊一聊,但过了几分钟,这条消息宛如石沉大海,对方没回复。

独立式岛台前,她为自己制作晨间咖啡,沉浸式的称取豆子,倒入自带的磨豆机器口中,“ok”灯亮起,她旋转按钮,咖啡机开始萃取咖啡液。

书黎靠着岛台边缘,小口吃着一盒定胜糕,又喝完浓缩咖啡。

草草填饱自己空虚的胃袋。

书黎目光凝在杯底的咖啡沉淀,眼眸缓缓眨了下。

人是什么时候变得呢?她好像一点也不知道。

高中时,梁庭轩会不嫌遥远的骑车来到她家,只为给感冒期的她送想吃的面饽饽;他会把寒假打工的全部工资攒下来,用来买两张书黎喜欢的歌手演唱会门票;大学时,他会鼓励书黎追求理想,在她考研崩溃的日子里陪伴着她,那时他还有三份兼职在身……

书黎有点想不起来,那些事情距离她很近,像就发生在昨日,也好像有点遥远,她有点看不清这个记忆中熟悉的人了。

震动的手机影响了她的思绪,摸出手机,刚好看见母亲林女士发来的消息。她网购了一箱猕猴桃给她,已经放到菜鸟驿站,还是她爱吃的黄心。

林玉兰在区医院工作,当上护理部主任时,书黎在上高中。如今她临近退休年龄,迷恋上刷短视频,在直播间内逐波下单。

简单打扫卫生,已经过去一上午。

出门的时候,书黎左手提袋垃圾,准备下楼的同时拿取林女士的快递。

“哗啦”一声,是纸张被风吹起的声音,空气中有潮湿的气味,水珠在白瓷墙壁凝结滑落。

书黎抬起胳膊,将贴在门上的催缴水费通知单摘了下来。

每个月十号到十五号缴费,今天十号,就来催了。

纸张在手里揉皱成团,书黎的心也跟着皱缩成一团。

她并不轻松地叹息一声。

……

下午时,书黎打开电脑查看几只持有的股票基金,早两年低位加仓的,现在虽是过了高位时期,但好在浮动不多,套现后估摸大几十万。她银行里定期存得不多,只有几万,如今需要钱。

理财规划的概念,是在书黎高中毕业后生出的。如果这些钱还不能应付一阵,银行里还存有黄金,迫不得已她不想去取。再不济,有再不济的办法。

她拿起桌面的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她有几条未读消息。

茉莉:「有福同享!帮我砍一下,精品狗粮冻干立减二十,幼犬通用……」

茉莉:「新人入会领99-15券/0.01狗会员礼」

茉莉:「人呢?」

book:「砍好了,你们是要养狗狗了吗?」

没想到莫莉还在,直接回了。

茉莉:「看消息不回胖十斤,呜呜呜,你一个上午没回我消息了。」

茉莉:「洲洲朋友家的狗狗生了,洲洲带回来了一只,很漂亮的陨石边牧呢。」

茉莉:「图片」「图片」

茉莉:「晚上出来一起吃夜宵吗?」

book:「不了,今晚还有事呢。」

茉莉:「我知道了,今天晚上姐夫是不是在家。」

书黎默了默,却不主动挑明她现在和梁庭轩的关系。

话题很快移到其他地方,莫莉和书黎说了些今后的打算,就像宫崎骏动画里的人物,注定不能一帆风顺的人生,那就继续做一个闪闪发光的大人。对于莫莉而言,书黎也是她在国内为数不多的好友。她是高二时出国读的预科,后来完成本科课程后,获取工商管理的学士学位,然后又在澳洲继续读的商科硕士。

莫莉刚到澳洲的时候,在学校交不到朋友也很少社交,因为上课听不懂老师“土澳”口音,有时老师讲了个笑话,等全班哄堂大笑许久,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难吃的白人饭,睡梦里被火警惊醒,延误是常态的公共交通,夜晚反复的情绪,但这些事都是等过了很久之后莫莉才亲口告诉她的。

书黎记得,当时高二末,莫莉在□□给她发消息,说要回国啦!

澳洲的寒假在每年的六月中旬至七月中旬,学生会有大约两到四周的假期。

那时,莫莉刚到澳洲不久。梁庭轩的生日临近,书黎想拜托莫莉在澳洲帮忙代购球鞋回国。只是她后来才知道,莫莉当时人生地不熟的,也是到澳洲后第一次去商场。那天早上地铁罢工,她徒步走了很远,用着生硬的英语向店员询问,社交的时候很尴尬,白人店员换了好几种说法,但她还是听不懂,只能靠点头摇头连比带画的表达需求。

旁边有一家人进来逛店,高大的男主人金发微卷,旁边女主人一头柔顺棕发,轻声跟身旁的女儿笑语。

白人店员便转身接待他们去了。

异国他乡的感觉五味杂陈,莫莉只能站在人群边缘观望。

莫莉对于国内的很多信息,都是书黎传达给她的,那时她们总是在周末通长长的语音通话。

等她完成学业,更加迷茫焦虑,不知道自己能否适应国内的就业环境。

……

外面这会儿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阴雨天总是适合看书、睡觉。

书黎窝在沙发里,被软乎乎的毯子包裹,没开灯,靠自然光阅读。手里捧着的纸张书,是一个韩国女作者写的,有些小众,书名叫《明亮的夜晚》,很有女性主义色彩。

里面父亲对决定离婚的女儿说了这句话——

“男人出轨就离婚,这太不像话了。想想金女婿会有多难受吧。要想开点儿,大家都是这么活过来的。”

男人总是在出轨这件事上团结一致,社会规训女人,女人的一生就该被埋没在家庭面前。好女人比比皆是,男人越活越烂。

雨声沙沙,天然的白噪音,低气压环境让交感神经兴奋性下降,放松状态,羊绒毯从沙发滑落一角,柔软织物暖烘烘的,贴合着沙发上人熟睡侧脸。

书本从手中滚落到地面的毯子上,裸脊锁线的工艺,平摊着。

昏睡中,她似乎是听到轻微开门的声音。

睫毛颤了颤,最终还是紧闭熟睡,陷入更深意识的睡眠里。

书黎醒来时,将近六点,暮色昏黄,从落地窗外斜进来,客厅半墙书柜的被浸染的色调深浅不一。

厨房传来响动,是梁庭轩来了,他正在挽着袖子做菜。

冰箱被他提来的蔬菜肉类食品填满。

他是个擅长做饭,也擅长房间打扫整理的男人。以往他做饭,书黎就负责洗碗,梁庭轩很有一套烹饪理解,能提前备好所有食材,在打乱做菜顺序时,一个锅炖番茄鱼片汤,另一个锅内做菠萝排骨。

他也是用这样的方式,游离在两个女生之间的吧。

书黎从沙发上撑坐起来,手上的书不见了,视线移过去时,面前的茶几上整齐摆着她看过的书籍。身上的羊绒毯在她睡熟后,又被梁庭轩往上掖了掖。但她现在坐起来,毯子就往她手臂掉落,在小臂上云朵卷的堆砌着。

过去她真心以为两人往后会结婚,梁庭轩的指纹也被录进智能门锁中。

以往梁庭轩都会在周末陪她,她那时会感觉温馨。

书黎胸口有些闷,被恶心到了。

怎么有人会当全然没发生过,问心无愧的周旋在两个女生中间。

厨房是开放式的,看起来更加宽敞明亮,侧吸式油烟机声音消下去。

梁庭轩端着两盘菜,系着围裙,走到开放式的餐桌岛台前。

路过时,他下意识地往客厅沙发望了眼,看见书黎已经醒来,却不出声地坐在沙发昏聩中,神情透着冷漠。

梁庭轩知道她的脾气,书黎很少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摆下的精致菜肴,冒着腾腾热气,梁庭轩的一颗心却微微沉下去。

但他还是保持着面上的柔和,谦卑低下向书黎道歉:“昨天是我太急于完成工作,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把挂断电话,是我不对。”

好一会儿,书黎平静地问:“昨天晚上你在哪?”

没有质问,也没有兴师问罪,只是简单地从对方口中想要一个答案。

梁庭轩没有立即回答,一股难言的沉默冷气在两人间蔓延,周围的温度急速下降。

许久后,梁庭轩开口:“如果有一个机会,抓住后,就能往上爬,那我要不要抓呢?”

他说:“书黎,我们都是普通人,这种机会对于我们来说太少了。”

“你和她在一起多久了?”书黎打断他,目光抬起来,一瞬不瞬地对视。

梁庭轩唇不禁抖了下,艰难吐出:“一周前。”

日期对上了,书黎回想,也就在上周梁庭轩说自己忙起来的,不过她信任他,毫不怀疑。如今看来,她无声地笑了下,仿佛自嘲,然后站起来,一步步走到梁庭轩面前。

时间变得尤为缓慢,梁庭轩从来都没有这么煎熬过,他比书黎要高出许多,却在她这里低头,书黎乌沉的眼眸直视上他清隽惑人的脸,一颗心在灼烧。

“书黎。”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声音低哑至极。

“啪。”

伴随着清脆响亮的一记巴掌落在他右脸上,梁庭轩头斜歪向左侧,被打过的脸上火辣辣地刺痛。

梁庭轩恍惚中有种错觉,在女友面前处心积虑的心思忽然被揭开,像突然下了场暴雨,可那冰冷雨水让他骨子里的骄傲寸寸浇灭,再也维持不了平和的面具,额角青筋暴起,“对不起,我真的错了,我们……分开吧。”

他慌忙跪下,双手去抓书黎垂在身侧的手,却被甩开。

“她是我顶头上司的女儿,有个项目很重要如果分到我的手上,我做好就能很快晋升。”

“书黎,你原谅我这一次。是我犯贱,你无论打我也好,骂我也好都是我应得的。”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想要钱还是其他补偿,在我能力所及范围内我都会给你的,你不要去闹好不好……”

梁庭轩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不断乞求。

“我和她就要订婚了,我劈腿我该死,但是你能不能不要说,你父母那边我会去道歉的,就当我们是和平分手,好不好?你这个房子不是还有贷款,我给你付完……”

他试图用物质去填补感情上的千疮百孔。

往事一幕幕如录像带飞速回放在她低垂的黑眸中,她曾被少年赤忱热烈的爱打动。

书黎俯视跪在地上的他,心里瞬间凉透:“梁庭轩,都到这个地步了,你想着还是只有你自己吗?”

她和梁庭轩认识十三年,相恋九年,如今以这样的结局收场,到头来她不了解他,而他也不太了解她。

书黎像是有一团乱麻在心里,眼不见为净,衣角绕过他,慢慢走到岛台前,垂下的吊灯用复古玻璃灯罩笼着,散发光线更有暖调氛围,外面是寂冷雨夜。她的影子长长斜在地上,和他相背。

书黎说:“梁庭轩,我们分手了,你记住是我甩得你。”

没有商量,只是通告他。

她盯着餐桌上冷掉却精美的菜肴,“我会删去我们所有的联系方式,也会删去我们所有的朋友圈动态。”

“我和你就此为止。”她叹出气道,原来复杂情感过后,蔓延上来的是极致冷静。

“这是我的房子,现在请你,从我的家里离开。”

“男人出轨就离婚,这太不像话了。想想金女婿会有多难受吧。要想开点儿,大家都是这么活过来的。”来自《明亮的夜晚》,反讽的话,韩国女性主义代表作,值得一看,会有很多反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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