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高廉并没有太过在意潘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潘越并不是他现阶段最大的麻烦，他和余平将更多的精力投注于底下的员工们身上。

人事总监在征得老板同意后，要求各部门进行内部员工访谈，找出不稳定因素，提前应对。

于是在绩效考核制度公布的一个月内，高廉按人事要求分别与部门每一位员工进了谈话，就他们的职业发展方向进行调研。当然，最关键的，还是他们对新制度的看法，以及未来的打算。

他明确告诉员工，新制度的实施是板上钉钉的，现在就看大家是要顺从还是要反抗。顺从没什么好说的，反抗有两种方式，一种自己走人，一种花费数月时间后被迫走人，端看各人选择。

至于未来，高廉对胡叙说，‘随波逐流是你的权利，你可以不去想未来，那是你的自由。但所有的自由都会有代价，而今天这个，就是你要为自由付出的代价。当不公来临的时候，你甚至不敢怒而辞职，那么自由与权利的口号又能为你带来什么。胡叙，没有谁能永远庇护谁，你的未来，你想做什么，从现在开始，你要自己想了，没人能代你想，拉着你走了。’

胡叙永远充满好奇，永远在瓜田里无忧无虑快乐玩耍的脸上第一次覆上了沉重。他大学毕业就被高廉招进了公司，宋孟是出了名的老妈子，把他们几个小年轻看得像眼珠子，所以才养得胡叙短短三年以吃瓜闻名于全公司。而如今大树将倾，宋孟已经无法再照顾他了，胡叙茫然了。

而轮到宋孟的时候，两人相顾无言，宋孟知道高廉所有的阴暗，而高廉帮宋孟躲过了那么多明枪暗箭，他们原本以为他们可以在昌和相处很久，很久。然而，此刻，似乎做不到了。

宋孟不甘心，‘我们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么？’

高廉嘴唇抿紧，嘴角拉开，右手握拳抵住鼻尖，眼睛快速眨动一会儿，突然开口，‘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但这个办法两败俱伤，我个人并不建议。’

他望着宋孟重新染上希望的双眼，‘如果所有底层员工，加上你们同一时间全部辞职，那么公司就会停摆，老板就不得不退让。’

宋孟疑惑，‘那隐患在哪儿？’

高廉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宋孟，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这个办法，一定会胜利。但带头的人毫无疑问会被打击报复，会被赶出去，而剩下的人，会被安抚，甚至会被优待。不患寡而患不齐，以一部分人的牺牲换另一部分人的优待，牺牲的那部分人会怎么想，而得到好处的另一部分人会感激么。没人会甘愿被牺牲。’

宋孟想了想，终是狠不下心来选择牺牲别人，‘那我做带头的，行么？’

高廉还是没有回头，‘这个你不能问我，你要问你辛劳的妻子，问你年幼的女儿，问你老迈的父母，他们能不能接受你的牺牲，毕竟这份牺牲不是你一个人承受，而是你全家在承受。你敢保证你被赶出昌和，染上污点，其它企业会不计较么？相反，如果只是正常辞职再应聘，风险会小得多。’

宋孟怔住了，哽咽难言，他舍不得昌和这个大家，但也不能拿自己的小家做赌注。

高廉转回身，直到宋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时间到了总要结束，只有家人会一辈子陪在你身边，做任何决定前，仔细考虑清楚，不要累及他们。’

宋孟弯腰捂住嘴忍住抽泣，但还是会漏出一声两声。

高廉把办公室留给宋孟，自己拿了细烟，跑去楼下吸烟区。他只有在压力快顶不住的时候才会抽上那么一根两根，而现在，便是那个时候。

吸烟区空无一人，相比以前的人满为患，确实空旷许多，符合高廉此刻想独处的要求。

他点燃香烟，深吸一口，烟气在嘴里绕了一圈，仰头从鼻腔经过，喷出体外，带给他感官上的更大刺激，让他这些天日渐麻木的知觉稍许恢复。

他边吸边拿出手机，消息卢兴伟，【刚跟宋孟谈了，第一次见到他哭。】

卢兴伟也有些唏嘘，【宋孟真是个好人，稳重又可靠，他把昌和当家，这一次刺激不小吧。】

【嗯，他甚至愿意当出头的那根刺，换其他所有人安然度过这次危机。】

卢兴伟张大嘴，【不是，宋孟这么有奉献精神，这可不是小事，他上有老下有小，能顶得住？在找工作的时候，只要昌和在背调做手脚，业内可就没希望了，你没劝他。】

【我知道，所以我阻止了他。】

卢兴伟：【怎么了？你不开心。为什么？】

【我跟他说天下无不散乱之宴席，没人能陪你一辈子，总会散的。从我进公司开始，宋孟就在，十几年了，也终于要散了。】

高廉刚发完这条信息，下一秒视频电话响起，来自卢兴伟。

高廉接通，卢兴伟正色地直视他的眼睛，‘高廉，我们不会散的，我一直都在，一直陪着你。’

高廉歪着头，回视卢兴伟，目光里少了些感动，多了许多的未语还休。他蓦地笑了，有些戏谑地说，‘干嘛，这么郑重，是想让我感动下，交换什么姿势？’

卢兴伟一怔，随即邪笑，‘那就看年糕你想要什么姿势了，我都可以。’

高廉吹了口烟圈给屏幕上的卢兴伟，‘你想得美。’随即挂了电话。

卢兴伟立即发了消息过来，【好年糕，我最近这么乖，你不该奖励我么。】

高廉又吐了口烟，【行啊，奖励你，两个大嘴巴要不要？要，今天晚上就洗干净脸，乖乖在床上等我。】

卢兴伟搞怪，【怪笑 jpg，只要年糕你愿意，你可以边动边打。】

让卢兴伟这么唱念作打一通神仙操作，高廉的心情不像之前那么闷了，一根烟抽完，高廉决定回办公室再接再厉，一口气把结束员工访谈。

员工访谈全部做完后，高廉理清了人员动向，以及新制度的影响度。技术支持共七个人，有五个人明确表示自己会寻找新的机会，而另两个，一个是宋孟，心情伤感现在不愿意想，而另一个是胡叙，大大咧咧，还没想清楚。

余平这边，情况更加恶劣，近八成员工意向离开，而另两成则表示只要有机会，不会留在昌和。

这个比例并没有太超出高廉设想，杨承海的目的本就是将高廉和余平的基本盘直接清空，好全盘占据因人员不足留出来的权利空间，因此听闻这个比例杨承海应该会内心窃喜。

但高廉瞒下了实际数字，也叮嘱余平把访谈记录中关于人员去向春秋笔法，不要据实报给人事，一来，如果有部分人运气不好，至少还能在昌和继续生存，二来，不如杨承海所料的发展，才能让他不那么肆无忌惮，推波助澜。

各部门的信息很快汇总到了人事，呈交给了老板，也许是实际情况并没有糟到老板的心理底线，这一次老板没有任何动作。

但很快，员工们的下一步来了。有人找到了新工作，开始提辞职申请，结果人事卡着不签字，也拒绝办理交接流程，理由是辞职需要提前三十天通知，因员工个人未书面申请，因此不予批准，请员工遵循法律规定提请辞职手续。

因为新应聘公司要求一周内到岗，而人事这边又卡着一个月，最终这位员工的新工作黄了，气得差点砸了人事总监的办公室。

更过分的是，在工作黄了之后，公司批准了他的辞职申请，美其名曰，经过慎重讨论，公司最终决定尊重员工自由工作的权利，也希望员工们能遵守法律规定，提前一个月提交申请，正规办理手续。

最终这位员工裸辞了，受不了这个窝囊气。

经此事，底层员工们意见更大了。原本有些员工年纪偏大，再找工作不容易，犹豫着是否就接受新制度，如今看到前车之鉴，也不敢再相信公司和老板，开始纷纷自谋前途，只是在辞职时间上会更严谨，也会和下任公司谈好入职时间。

纷纷扰扰，腊月快过年的时候，约有三成到四成提出了辞职申请，大多数是入职二到三年的年青代员工，也夹杂着不少经验丰富的骨干技术人员。大家在年前提出申请，再把平时加班积累的假期休掉，过个年，就差不多到时间了，手续一办，年后直接去新公司了。

这时老板和人事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老板在年前最后一次例会上发飙，‘你们究竟是怎么做的安抚工作，究竟是怎么跟员工访谈的，你们交上来的记录上可没有这么多的员工要辞职，现在为什么情况恶化成这样，谁能给我个解释。’

他转头冲高廉，‘高总，你说说，怎么回事？’

高廉摆出一份气愤已极的态度，怒气冲天，‘老板，你问我，我还想问问人事呢，人事总监，今天当着大家的面，你说，＊＊＊辞职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给批？好，你们说他没按规定，没提前一个月，这也算有理，那后来为什么又批了，明知道他下家黄了，你们批了他的申请，不就是把他赶出去么？’

说到这里，高廉怒愤填膺，‘你们都开始赶人了，底下人又不瞎，公司待他们这样，他们还不自谋出路，难道等着被扫地出门啊。’

还没完，高廉继续输出，‘你们知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劝动剩下的人别走么，我拍着胸脯跟他们说，我去找老板，我去跟老板说，你们看着我，等我去找过老板，保证给你们一个交待。我要不是下了这个保证，我底下能走得就剩下一个两个。我说，人事总监，你们不能帮忙，也别不干人事行不？积点德吧。‘

叭叭输出一通后，他转向老板，‘老板，我话放在员工们面前了，您看着办吧，要是没个好办法，人走光了都有可能。’

说完，他摆出一付气狠了不想再管，想撂挑子的神情，偏着头谁也不搭理，不再说话了。

人事被高廉一通骑脸强打，憋的要死，又不能明说是老板的要求，不敢吭声，只投给老板我委屈但我坚强的小表情，希望老板给说句话。

高廉速战速决得太快，余平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结束战斗了，只剩下竖大拇指了，【绝，实在是绝，你这句句骂人事，也句句骂老板啊，指桑骂槐算是被你玩明白了。】

高廉情绪来得太快，爆发也太匆忙，完全不像他素日行事作风。无论是老板，还是杨承海都被吓了一跳，在高廉机关枪似的骑脸输出中唯唯诺诺，不敢再把责任栽到高廉头上。

唇忘齿寒，其他总监也纷纷出声，余平第一个跟上，‘是啊，老板，人事这做得太不地道了，不说好聚好散吧，也不能坑人啊。现在员工们都觉得咱公司缺德，不敢留了，要辞职去别家，这我要怎么留？就这破事，我都没脸留。’

设备总监，采购总监也在一边帮腔，就连销售总监蔡元庆今天也再没办法保持沉默，‘是啊，老板，这事影响太大了，我们真的挡不住了，您还是拿个主意吧，都没人干活了。’

老板跟杨承海面面相觑，他们原本想着借此事把矛头指向高廉，让他背了这个锅，谁知道高廉反应太快，应对太迅速，反而又把锅甩回来了，那就只能让人事总监来当这个挡箭牌了。

‘人事总监，你说说是怎么回事？上次辞职的那个员工你们是怎么处理的，为什么搞得公司怨声载道，我一段时间没管公司，你们居然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出来，是不是不想干了。’

人事总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这事老板从头到尾一手包办，现在出问题了，就甩了个彻底，把他自己撇了个干净。

偏偏自己还没办法证明不是自己的错。他咬紧牙根，不得不道歉，‘对不起老板，这事是我处事不当，我本来是想借此事震慑一下底下员工们，没想到会引发这么大的后果，是我的错。’

老板很满意人事总监的识相，开口训诫，‘知道错那就好，你马上出个通知，对＊＊＊道歉，全公司通报。另外，为你的处事不当，明年降薪10％，以咨教训。’

人事总监含血点头，暗恨自己没多留一手，如今死无对证，不能证明不关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