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高廉第一次从心底迸发出对卢兴伟的羡慕,是六年级,母亲又一次又哭又骂后,那堂数学辅导课。
那天晚上,天空透着玫瑰色清浅的光芒,晚霞瑰丽,放学后像往常那样,高廉在卢兴伟家做完作业才回家。
刚走到后门,就听见母亲在里屋的哭诉声,‘家里哪还有钱,哪还有钱。’
‘你说不出去打工就不出去打工,你是当家的,说话算话,让我们娘儿俩饿死么。我生孩子欠了一屁股债,现在还没还完,这几年地里也就刨那两个食,全拿去还债了,一分钱没存下来,上有老下有小,高廉每年学费都要好几百,你拿什么交钱!’
‘下半年高廉就上初中了,要住校,住宿费,生活费,每年又要好几百,从哪儿掏这笔钱。’
‘我命怎么这么苦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父亲也不回话,沉默地蹲在大门边吧嗒着旱烟,而烟管里不见一丝火星。
高廉一直都懂家里没什么钱,每年学费都是东拼西凑,今年借明年还,他也曾想过干脆不读了,给家里减轻点负担,可还是舍不得书,舍不得学校,舍不得卢兴伟,只能拼尽全力希望多拿好成绩可以宽慰父母。
第二天与伙伴门相伴上学的时候,高廉很沉默,卢兴伟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没心没肺,见下午就两节数学连堂,放学早,非缠着高廉要一起去大涧钓虾。高廉心里正不得劲,理都懒得理他,不说话闷着头往学校赶。
下午两节是数学连课,本来第一节是体育,只是乡里小学,体育老师基本派不下来,都是其它老师代课。
临近毕业,课堂已经不会再讲新知识点,以做练习为主。为强化训练,数学老师出了好几套模拟卷,隔不了一个星期就会让大家做一次。
今天也不例外,数学老师发下了一套卷子,两节课正好测完,晚上改完分数,第二天讲解。
六年级后每隔几天都要来一次这样的测试,高廉已经习惯了,拿到卷子就埋头做了起来。
每套模拟卷二十道题,大同小异,都是学过的知识点,并没有多难。高廉原本以为这套也一样,却在最后一题碰了壁。
那是一道牛吃草的问题,三块草地,面积不同,生长速率相同。已知第一第二块地供养的牛的数量及天数,问第三块地。
高廉绞尽了脑汁,却始终无法破解草的生长速率,如果没有速率,根本无法求得总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高廉急得满头大汗,还是没能在结束之前想到任何办法。很快铃声响起,高廉的席卷上这一题是空白,他没来得及写。
老师收完试卷,宣布下课,刚走出教室,卢兴伟“蓬”的一声从凳子上蹿起来,凳子应声倒地,‘走,走,快点回家,我们去钓虾。’
高廉神色有些恍忽,还沉浸在试卷里没回过神,就被卢兴伟一把拽着离开了学校。
高廉精神不能集中,走在路上磕磕绊绊,时不时要卢兴伟拉一把。终于卢兴伟不耐烦了,‘你今天怎么了,走个路都不会了,你是忘记怎么走路了,要我教你。别想了,快点儿,我们去钓虾。’
高廉心里正为最后一题而烦心,听卢兴伟这样说,就冲着他嚷嚷,‘钓虾,钓虾,你就知道钓虾,你测验过了么就钓虾。’
卢兴伟觉得有点奇怪,‘测验?过了啊,又不难,我全做完了。’
高廉不信,‘全做了?最后一题目也做了?那题那么难,根本无解。’
卢兴伟,‘怎么会无解,很简单啊。’
‘那你说怎么解的?题目里根本没给草的生长速度。’
‘不用给啊,你设定它为1不就行了。然后算现有草量跟未来草量,不就知道天数了嘛。’
卢兴伟的话让高廉呆愣当场,原来如此,只要这样做就可以了,/我不用知道速度是多少,我只要设定一个值就可以,我为什么没有想起来可以这么做。/
卢兴伟的答题方法让高廉茅塞顿开,他又从卢兴伟那里学到了一种新的方法,总是如此,一直如此,每次有难题的时候,他都能从卢兴伟那里找到解决方法,每次卢兴伟都会教他,每次卢兴伟都能帮到他。
高廉在欣喜于卢兴伟还是那么聪明,却又有一丝丝翻滚的情绪划入胸中,隐秘而幽暗。
为什么我就想不到呢,真羡慕啊,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当时的高廉懵懵懂懂,还无法理解这种情绪是什么。
数学测验之后,卢兴伟还和以前一样,并没有当回事。他天**玩,不喜欢板板正正坐在课堂上一动不能动,又天性聪明,下课后不是东游就是西逛,极少花费时间在课业上却总能获得极高的成绩。
而高廉则不同,他明白家庭不易,读书是千辛万苦才能得到的奖励,因此他格外珍惜机会,愿意付出百倍千倍的汗水去换取哪怕一滴微不足道的进步。
他意识到他与卢兴伟之间的差距,卢兴伟现在与他成绩一样不过是因为卢兴伟并未认真学习,他需要更加更加努力才能与他并肩齐驱,而被卢兴伟抛下,他连想都没想过,这样的未来,绝不能接受。
在高廉咬牙付出百倍的努力下,六年级很快结束,小升初选拔考试来了。
茂名乡,陵南县下辖一个中级乡,位于陵城和陵南县西南一百公里,离卢家庄近七十公里,在地图上三地形成一个钝角三角形。
茂名乡有着全县惟一一所重点初级中学,每年初中毕业生进入重点高中的比率是27%左右,生源来自全乡12个行政村的适龄学生,选拔名列前优者录取入学,统招录取率约为5%。因为升学率高,录取率又极低,考试难度高,竞争激烈。
这次统招考试乡里安排在了柳树村小学,高廉与小伙伴们幸运的不用跑几十里去别的村考试,可以安安稳稳按日常作息进行。
考试题目并没有难到做不出来,虽然题型设置的比较有梯度,可以拉开考生成绩,但总体控制在日常学习的知识点里,并没有太过超纲的深入和扩展。
自上次小测验后,高廉专门对自己还不熟练的内容进行了针对性的练习,还特地拜托数学老师针对相同题型找了更多的题目来练习,如今面对这张选拔试卷时从容了许多。
小考过后,柳树村小学召集所有毕业班同学在升旗台前开了个班会,领导致辞、学生代表致辞、家长致辞后,颁发了毕业证书,至此,高廉的小学时代结束了。
小学毕业后的暑假,没有功课,没有作业,没有假期后老师的教鞭,卢兴伟玩疯了,每天都有无穷的精力,每天都有无数个新点子,每天不玩够本誓不归家。
高廉对于小考的成绩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但在卢兴伟激昂的情绪感染下,也抛开对成绩的担心,痛痛快快享受这个没有作业的假期。
大半个月后,成绩出来了,卢兴伟比高廉高五分,双双被茂名乡一中录取,而小宝他们全部落选。
消息传回卢家庄的时候,母亲抱着高廉喜极而泣,而父亲眼泛泪光,站在一边面带欣慰,奶奶却大声笑着说要去杀鸡奖励高廉。高廉望着全家人激动的神情,庆幸自己没有放弃读书,一直在坚持。
那段时间,村子里说到高廉,都会酸溜溜地夸高父生了个好儿子,烧了多少香菩萨保佑才挣到茂名一中,而说到卢兴伟时,却有着理所当然的平淡,仿佛对于卢兴伟,考上不稀奇,考不上才是有问题。
高廉打猪草回来,从后山溪边路过,还听见几个奶奶婶子姐姐边洗衣服边八卦,
‘我说老卢头真是有福气,穷小子烧了八辈子香才娶到那么一个媳妇,又带财又旺家。’
‘奶,听说卢奶奶家里是大家,特有钱?’
‘那是,你卢奶奶是知青下乡,知识分子,大学生,当年寒冬腊月到我们生产队,掉进了冰窟窿,是你三爷爷拼着一条命跳下去救了人,才捡回来一条命。’
‘那后来卢奶奶就嫁给了三爷爷?’
‘是啊,后来就嫁给了卢老头,知青回城的时候她能走,舍不得卢老头,就留下来了。她娘家也心善,她虽然嫁的低,也没断了联系,娘家时不时照应着,要不然卢老头家里日子过得这么好?大儿子还出国。咱庄上谁家也没他家日子过得好啊,唉,都是命啊。’
‘三爷爷家大伯出了国,有个儿子?二伯二伯娘生了卢兴伟,三姑姑嫁去了外地,四叔快大学毕业了吧。’
‘听说他大伯在国外开了个大公司,生意做的那叫一个大。他儿子不愿意接他的班,非要为艺术献身,哎哟,闹得那叫一个凶,气得他大伯常常打电话回来告状,家里也跟着不得安宁。’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钱吧,娃儿想念书念不了,有钱吧,还闹什么为艺术献身,都是债哟。’
‘他二伯家那个卢兴伟也不是个省油的,哪天不上房揭瓦,下地捉鸡,就没一天闲的。’
‘高廉到是个好的,听话懂事,就是不如卢兴伟聪明,天天熬油费灯的念书,还不如卢兴伟玩个够之后学的三瓜两枣。’
‘龙生龙,凤生凤,根子不一样,自然是不如的。你看高老四两口子什么样儿,能生出状元?’
‘说起高老四,我就看不起那样儿,让个孩子扒着人卢二一家一点不松手,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脸贴着人家,我就瞧不上这样的。’
‘就是,要不是贴着人卢兴伟,他家高廉能是现在这样。’
高廉涨红了脸,疾步从溪边冲了过去,村里婶子们叽喳的声音始终不绝,萦绕在耳边,无法忽视。
他想不明白,他那么努力那么刻苦,为什么在那么人眼里却是卢兴伟给他的?这让他的喜悦蒙上了一层阴影。
茂名乡离卢家庄近七十公里,高廉与卢兴伟无法再像小学一样走读,只能住校。
人生第一次可以离开大人的看管,独立生活,卢兴伟兴奋极了,一直喋喋不休地在高廉耳边畅想着未来生活,高廉烦不胜烦,不由得也跟着盼起了开学。
一中是专职初中,没有高中部,有两栋教学楼,一楼办公楼,两栋学生宿舍,男女分住。
九月二日这天,三爷爷跟卢奶奶、高爸爸一起送高廉和卢兴伟到一中报到。卢爸爸秦妈妈因为生意忙抽不开时间,整个暑假都没回乡,只在接到卢爷爷打去的电话时表扬了卢兴伟两句,随后寄了五百块钱回来做奖励。
因成绩排名前列,高廉和卢兴伟被录取到重点班级,高一八班。八班一共50名学生,来自全县7个乡镇,还有部分学生来自外县外市,千里迢迢求学而来。他们很快办好了入学手续,去找看管宿舍的老师登记住宿。
让卢兴伟很心塞的是,分宿舍时,轮到高廉时正好前一个宿舍满员,他分到了下一个,没能和高廉分到一处,只能住隔壁,这让习惯了高廉在身边的卢兴伟满心不乐意,嚷嚷了一会儿,见爷爷奶奶和老师都不理他,只得暂时偃旗息鼓。
宿舍是八人间,四只上下铺铁床两边靠墙摆放,外面宿舍两两相对,一头是楼梯,另一头走廊尽头是公用卫生间,对面是水池和洗澡间,每天早晚洗漱在这里,洗衣洗澡也在这里。
地方比家里小得多,但条件不算太差。宿舍铁床木板还算结实,卫生间水房地面也还算干净,气味并不浓郁。
高廉来得早,挑了个靠窗的上铺,将带来的被褥铺好,生活用品整理好后,跑去隔壁帮着卢兴伟收拾。
收拾妥当以后就跟着大人们准备去吃饭。食堂在宿舍一楼,学校一位老师家属承包的,经营一天三顿,还有小炒,可以点菜。大厨手艺不错,学校老师们也经常在这边吃饭。
午饭过后,大人们回到两人宿舍,四处再检查一遍,又反复叮嘱两人,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不要调皮,好好学习。说完之后见时间不早,爷爷奶奶和爸爸就起身回去了。
送走大人们后两人结伴回宿舍。这一路上卢兴伟不像早上那样的兴致高昂,话少了些,眼珠子却转个不停,似乎在打什么歪主意。只是高廉第一次离开家,大人们都回家了只剩下自己跟卢兴伟,心里舍不得,情绪不高,没有察觉卢兴伟的反常。
高廉心里很难过,下午卢兴伟来找他去逛逛学校,高廉就没去,一个人留在宿舍。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拿起水瓶准备去买热水。
买水的人很多,排了很长时间的队才灌满他和卢兴伟的水瓶,当他回到宿舍的时候,惊讶的发现,卢兴伟搬到了他的下铺,‘你怎么?你不是分到隔壁么?你搬过来,老师知道么?’
卢兴伟不由分说的打个包票,‘放心,没问题,我都搞定了,过两天跟老师说声就行。’
高廉并不相信,但卢兴伟一再保证没问题,而过了两天,老师真的没让他搬回去,这才放下心来。
就这样,两个人又相伴着开始了初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