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像是一个急速涨大的气球,里面装满了粘稠的、沉重的液体,只要有人轻轻触摸,就会在顷刻间裂出缺口。
那些被耗尽心力掩藏起的脓血肆无忌惮地淌出,争先恐后地没入四肢百骸,喻然被钉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发冷。
“喻然。”
“喻然。”
“喻然。”
耳畔出现不甚明晰的回声,神经在大脑皮层突突地跳动,握着宋京和的指节用力到发白,喻然的眼前出现了大片大片的光影,几乎要将他湮没。
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从前。
从前他最喜欢宋京和喊他的名字,从前他最喜欢吻宋京鼻梁上那颗褐色的小痣,从前他最喜欢宋京和每天对他说“喻然,我好喜欢你”……
可再多的从前,也无法改变现在是现在的事实。
喻然怔怔看着身侧的宋京和——
他依旧张扬又显眼,但比起从前,又多了几分男人的成熟与冷硬。
宋京和的双眼皮褶皱极深,眼尾长而挑,鼻梁挺直,在右侧有一颗深褐色的小痣,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下唇饱满,弧度却平直,一副难以接近的模样。
可分明从前还是很爱笑的。
“好久不见。”宋京和又开口。
喻然手指蜷缩了下,深呼了好几口气,才冲散胸腔里那股发闷的郁气。他努力控制好自己的声音,好让它别在发抖又或者是其他的:“好久不见。”
“宋京和。”
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轻轻念出那个名字,好像从前无数个失眠与痛苦的夜晚都与它无关。
可声音还是轻的,几乎是用气声小心翼翼地磕巴出了这几个字。
宋京和垂敛着眸,眸光落到喻然的脸上,看到他异常苍白的脸色和小心的眼神,几乎要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
淡淡的铁锈味弥漫在唇齿间,宋京和稳稳托着喻然,没有半分放他离开的意思。
“什么时候回国的?”
宋京和问他,语气平直,听不出什么情绪。
喻然有些难堪地偏过头,阖了下眼睫:“刚回来,就今晚。”
他曾经也设想过很多和宋京和再见面的场景,却从来没想到现在这样的画面。
回国第一天就因为在酒吧里喝得烂醉,倒在前男友怀里,听起来一点都不体面。
至少,要比他想象中的狼狈得多。
宋京和听到他的回答,脸上倒没什么意外的表情,甚至于说得上是平淡。
喻然本来以为到这里就会结束,毕竟宋京和从来都不是爱管闲事的性格,自然也不会对他这个前男友上心。
可还没等他将手从宋京和手里抽出来,对方又出了声:“和阿姨一起回来的吗?”
喻然脚步顿住,下意识去回答他:“没,只有我一个人回来。”
宋京和没给他思考的时间,又抛出下一个问题:“那你今晚住哪儿?”
他顿了下,语速不自觉加快了些许,但落在喻然的耳朵里并没有什么区别:“从前的房子,还是新朋友家?”
哪儿还有什么从前的房子,喻然扯了扯唇角,眼眸里蒙起一层水雾,笑得苦涩。
怕宋京和看到他的窘况,他一直没敢再抬头,垂眸盯着洗手间的瓷砖。
瓷砖是大理石灰色的,映着明晃晃的灯光,能够看到上面明显的波浪纹理,还有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一大一小。
大的那个仿佛要将小的那个揽进怀里一样。
喻然眨了下眼睛,驱散眸中的涩意:“住在酒店里。”
怕他不相信,喻然紧跟着又补了句:“也是我自己一个人。”
“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宋京和的语气听来很冷淡。
住酒店的话,一定没有在这里长期生活的打算,甚至,喻然可能只打算在这里停留短暂的几天,然后像六年前一样,毫不留情地离开。
宋京和还记得,喻然走的那天,南城下了好大一场雪。
素白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堆起几寸厚,车子在路上行驶格外困难。
高速公路被封,接二连三的追尾、喧杂的吵闹声,仿佛一场无休止的闹剧。
…………
喻然不愿意抬头看宋京和,但宋京和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喻然的脸上,片刻难离。
他的睫毛轻轻颤动,落在脸上的阴影随之变化,像一只孱弱振翅的蝶。
宋京和将自己从回忆里剥离,眸光又落到他露出的纤细脖颈上。
他漫不经心地想,喻然依旧很漂亮,面容精致,脸上的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仿若造物主最精心创造的作品。所以不管他犯了什么错,只要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就能够叫人轻而易举的原谅他。
从前的喻家父母是这样,他身边的朋友是这样,他也不外乎是。
可现在,喻然分明没做出可怜的姿态,单单一副抗拒他的模样,还是让他觉得胸闷。
喻然大抵不知道,他在紧张的时候总喜欢咬嘴唇,就好比现在——
唇瓣被他死死咬住,因为太过用力,只能看到唇瓣边缘没有血色的白。
“不知道,临时决定回来的。”喻然应答的十分艰难。
气氛再一次僵持,沉默悄悄占据了整个空间,将这处狭窄的天地压得更加逼仄。
门口传来翕动的声响,有人走了进来。
对方喝得烂醉,一进门直奔洗手台,吐了个天昏地暗,难闻的气味传来,在缠绕到喻然身上之前,宋京和带他出了洗手间。
头顶的璀璨明亮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朦胧的昏暗。
隔着这层不甚明晰的光线,喻然终于缓慢地抬起头,虚虚勾勒出宋京和的模样。
他泄了气,和他告别:“我要走了。”
说完这话,喻然转过身,微微用力,挣脱出宋京和的手,却被对方一个巧劲拽了回去。
喻然这回是真的有些生气了,本来就因为喝了酒难以保持平衡,宋京和这一扯,他身形都晃了下,脚步趔趄,很是狼狈。
借着酒劲,喻然恶狠狠地瞪着宋京和的手。
宋京和本人却毫无察觉:“哪家酒店,我送你过去。”
“我要先去找我的行李。”喻然皱眉,试图打消宋京和的念头。
宋京和丝毫没受到他的影响,自顾自地问他:“行李在哪儿?”
这片角落里保持着一种古怪的安静,在第三次有人路过,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胶着在一起的两人时,喻然有些受不了,自暴自弃地回应他:“在方鉴车里,他现在在包厢里。”
听到方鉴的名字,宋京和倒没说什么,只是在心底自嘲地笑了下。
当初喻然一声不响地离开时,他找遍了喻然身边所有的朋友,妄图得到他的消息,却一无所获。所有人都说,喻然也删掉了他们的联系方式,没有一个人有他的消息。
那的确是喻然会做出来的事,宋京和了解他,并没有对他的朋友多加纠缠。
可现在看来,总有人对喻然是特殊的。
烦躁从心底一点点蔓延上来,宋京和唇角绷得很紧,眼神也沉了下来。
喻然觑着他,眉头也不自觉皱起来。
哪怕被酒精麻痹了大脑,对周遭的一切都异常迟钝,喻然还是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宋京和的不对劲,几乎是本能一般,连喻然自己都有些惊讶。
“我和方鉴也是两个月之前才联系上的。”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解释,说完自己都觉得尴尬,实在是太过自作多情了,宋京和哪儿会在意这些。
但出乎意料的是,方才那股沉郁的气压迅速散去,宋京和握着他的手的力度都小了几分。
喻然眼尖,余光间很快就看到宋京和平直的唇角勾起一个很小的弧度,小到他以为是错觉,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从这点稀薄的弧度里品出几分名为愉悦的情绪。
喝酒喝坏了脑子吧。
宋京和看了会儿他,开口说:“你们开的包厢在哪儿?”
喻然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不情不愿报出一个数字:“3516.”
接下来的一切都进行得格外迅速,快到喻然都来不及反应。宋京和一个人进了包厢,拿到方鉴的车钥匙后取出了他的行李,紧接着,牵着他的手腕前往下榻的酒店。
雨还没停,空气之中的水汽饱和,带着寒冷的气息,扑了他满脸,却没有机会浸湿他的衣服。
头顶的那柄伞分明不大,却将他裹得密不透风。
他下意识地寻找雨滴落到伞面上的声音——
“哒——哒——哒——”
雨声沉闷而急速。
不知什么时候,他和宋京和肩抵着肩贴在了一起。衣料摩擦出窸窣的动静,呼吸声交织,心跳在耳朵的鼓膜处躁动,喻然耷拉着眼皮,困得昏昏沉沉,一瞬间觉得这些声响盖过了头顶的雨声。
“行人路里穿梭,在旁为你哼歌,你永远并非一个。”
“无人时别理亲疏,二人暂借星火,这分钟仿似伴侣至少并非孤独过。”①
街角的小店里放着喻然没听过的粤语歌曲,歌声里的伤感浓烈得快要化成实质。
喻然听着歌出神时,蓦地被宋京和揽住了肩,他刚想说什么,唇瓣动了两下,才发现方才的路口上有一个水坑,宋京和只是出于好心。
但他而后一直没有放开揽着他的手。
行李箱的轮子在地面发出咯吱的声响,和歌声交织在一起,直到道路尽头,声响消失,他们停到了酒店门外。
宋京和拿着他的证件,帮他在酒店前台登了记。
灯光浅浅映下来,勾勒出他分明的轮廓,他的眸垂敛着,眼尾拖得很长,表情散漫,动作娴熟而游刃有余。
不论在什么时候,宋京和总是格外出挑。
喻然站在角落里,沉默而无声地看着他。
酒店房间在21楼,走廊靠右,细雨隔着窗纱渗进来,加上空调制出的冷气,冷得人一哆嗦。
宋京和和他贴着肩往前走,一路无言。
终于抵达房间门口时,喻然无声松了口气。
他从宋京和手中接过房卡,抵在门锁上,磁条感应,发出“叮”的一声电子音,门开了一个小缝。
喻然退开一步,然后伸手去够宋京和手里的行李箱,这次够得格外顺利,宋京和主动把行李箱还给了他。
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对,喻然只好不断在心里自我麻痹——
今晚的宋京和与曲文没什么两样,都是不会再见到的人。
但宋京和并没打算那么轻易地放过他,在喻然转身之前,他上前了一步,俯身靠近了喻然。
雨滴敲打在梧桐叶上,乌木沉香的味道扩散,熟悉的失重感再度袭来。
那是一个很轻的拥抱。
轻到宋京和都没敢真切地揽住他。
万籁俱寂之中,宋京和的声音很清晰地到达了耳畔:
“喻然,开心一点。”
“晚安。”
宋京和:什么时候让我把老婆追回来?!!
喻然:你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