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霁常常会想,要是林桑晚还活着就好了。
过了这么久,她也没法接受这件事。
可惜林桑晚自己研发的特效药救得了患有西西弗斯症候群的无数人,也没能挽救自己和丈夫的生命。
林桑晚和云遥畅最后都死于西西弗斯症候群,他们的尸体最终交由女儿林雨霁进行医学解剖。
让自己的女儿亲手解剖父母的尸体,听起来貌似有些残忍,可是林雨霁他们家就是这样的家风。
比起死者为重、不能侮辱尸体这些事情,他们更加倾向于让活着的人彻底了解死去的人的死因。
尤其是对于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家人,不希望自己的死因有丝毫隐瞒。
有传闻那个发现西西弗斯的死有蹊跷的医生就是出自林雨霁他们家,不过这点并没有得到证实。
林雨霁没有辜负父母生前的期望,在父亲死后她就立即接手了解剖工作,并做出了一定的成绩。
可惜父亲死后不久,她的母亲也因为西西弗斯症候群的再度发作入院,研究进度也不得不因此停摆。
理论上来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林雨霁应该将这方面的工作交给别人进行。
哪怕这种新型症候群的病人是她父亲,只要有研究价值,其他人也不会拒绝。
不巧的是她的母亲林桑晚就是研究西西弗斯症候群的几位泰斗之一,林雨霁作为她的亲生女儿,在这方面同样继承了母亲的研究天赋。
在她因为母亲入院而无法正常推进研究工作时,能接手她工作的人竟然寥寥无几。
林雨霁发现与其把这些工作交给别人,还不如自己完成。
她在母亲入院三个月之后,依据基因测序、外显症状,作为父亲死前接触最多的人,最终揭露了他的死因。
林雨霁证明了这是一种此前并未发现过的线粒体-染色体联合病变,建立了新的疾病亚群。
同时,她也证明了这种疾病并非单例,另一个典型病例就是她的母亲。
林雨霁的父母是在医院认识的,他们能走到一起,还多半要归功于两人相似的外显症状。
这些相似的症状给了两人很多共同话题。
当时谁都没有想到,时间离他们在医院相谈甚欢过去了将近三十年,最后是由他们的女儿证实了二者所患的是同一类遗传病。
在林雨霁发现了父亲云遥畅的死因之后不久,母亲林桑晚一直吊着的那口气终于吊不住了。
年轻的时候她和云遥畅都发过病,当时只是尽力缓解了她的症状但并没有完全治愈,也没有找到更好的治疗方案,因此她一直依靠着昂贵的药物强行续命。
很早她就知道自己会死于西西弗斯症候群,因此在最终时刻到来的时候,林桑晚也并不惊讶。
这些年她进行西西弗斯症候群相关药物的研究,改进了原来所用的药物,同时研发了一些新型特效药。
虽然最后发现这些药物对她本人生的病症并不起效,但是林桑晚认为,她也已经对注定落下的那颗石头做出了自己力所能及的反抗。
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对活着这件事已经尽了全力,剩下的可以交给后辈来解决。
林雨霁作为她的女儿,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她相信她的女儿不会重蹈上一辈的覆辙。
而且哪怕林桑晚现在死去,林雨霁也不是独自一人。
区彩彻同样是她一手看大的孩子,他已经和林雨霁订婚。
在她死后,她认为他也能承担起一些家人的责任。
但是林雨霁不是这么想的。
当时她正在研发针对西西弗斯症候群的新型特效药,她认为这种新药能够对母亲的病情起到良好的疗效。
在父亲死去、母亲住院之后,她对自己仅存的亲人紧张到了一定的地步。
林雨霁不愿意接受母亲将死,不管用什么方法,她希望能尽量延长母亲的生命。
她只希望林桑晚能活下来。
母女两人最终就这点分歧进行了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
“林桑晚!”林雨霁愤怒地推开了VIP病房的门,“彭”的一声,引起了坐在病床上那名女性的注意。
她自然知道在医院喧哗是一件非常没有礼貌的行为,但事已至此,林雨霁已经没法保持冷静。
“你知道你要做什么吗?你为什么要停药!”
她手里拿着的是母亲昨天晚上刚刚更改的药方,之前的药方里那些针对西西弗斯症候群的特效药全部消失,取代而之的是一些镇痛、安神的药物。
这家医院是她家手下的私人医院,在云遥畅已经去世的情况下,由林雨霁、林桑晚两人全权控股。
显然这些药物是在林桑晚嘱意之下开的,每一款药品的药效她自己都一清二楚。
林雨霁死死地盯着病床上的林桑晚,站到了她的床边。
她完全不能理解林桑晚的行为。
“你应该知道,这些药是我让他们开的吧?”对比起林雨霁的激动,林桑晚显得漫不经心。
她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和林雨霁相比,淡定得不可思议。
直到她对着林雨霁伸手指了一下病床边的椅子,林雨霁才发现她手上的留置针已经被拔了出来。
“雨霁,你先坐下来冷静一下,不冷静的人是无法进行理性思考的。”
不冷静的人是无法进行理性思考的。
林雨霁闭上眼睛暂时不看林桑晚,又在心里反复念了这句话好几次,暴躁的心情终于稍微平复下来。
她依然难以理解林桑晚的行为。
此前林雨霁也见过很多绝症病人在面对无法挽回的死亡的时候,选择“给自己一个体面的死亡”。
但是她从没想过林桑晚也会这么做。
尤其是林桑晚身上的病还是她一直以来抗争的西西弗斯症候群,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这种病的人之一。
尤其是她的女儿刚刚在她所患的这种病上取得了新的进展,还接手了她留下来的课题,正在研发新药。
虽然林雨霁也知道对一个重症病人来说,可能很强人所难,特别是林桑晚身上的这个病并不是第一次发作,她已经抗争了很久;
但是、但是她就不能看在她女儿正在研发针对这种病新药的面子上,再坚持一下吗?
哪怕最后她目前研发的新药被证明对母亲的病情没有任何帮助,总归是作出了尝试……
不管怎么说都比她这样、比她等死要好……
“你还要和我说什么呢?”林雨霁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又恢复了她一贯面无表情的样子。
在实验室的时候,她通常就是这个表情。
对于主导一个课题的研究员来说,林雨霁太过年轻了。
再加上她母亲在这个领域上做出的卓越的成就,很多人可能会对她产生误解。
她不愿意浪费时间去和这些庸人解释,实力能够打破其他人的误解。
但这些事总归造成了影响,让她养成了非必要不说话的习惯。
林桑晚并不是蠢人,她是能够完全理解林雨霁的。
哪怕是现在林雨霁闯入她的病房,站在她的病床前质问她,林雨霁也仍旧如此认为。
为什么她在能够理解自己女儿想法的前提下,不和她商量,做出了自己放弃自己生命的行为?
这才是林雨霁真正介怀的事情。
“嗯……”林桑晚终于不再回避自己女儿的视线,她看向林雨霁。
她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就像小时候教导林雨霁的时候那样:“你应该知道,我在你出生之前这个病就发作了。”
林雨霁点了点头。
她小时候向父母询问自己为什么会出生的时候,常常听林桑晚说他们是因为西西弗斯症候群在医院相识的。
“你今年多少岁啦?”林桑晚思考了一下这个话题该怎么继续,她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这么说道。
林雨霁从小立下研究西西弗斯症候群的宏愿,又有不弱的天赋,十五岁就上了大学。
本来还可以更早,但是林桑晚和云遥畅都不希望她还没体会到什么校园生活就进入大学,她尊重了父母的意愿。
区彩彻和她一起进的大学,他没有林雨霁那种天赋,十五岁进入大学就是他的极限了。
林雨霁是直博生,因此在大学多花了些时间。
本来她的导师在第三年就认为她已经达到了博士毕业的标准,但是林雨霁当时并没有选择毕业。
这方面她参考了自己母亲的意见,直到得到令母亲满意的研究结果之后才毕业,那时候她二十岁。
现在她研究的新药就是沿着自己的博士课题继续下去的结果,已经做了四年。
“二十四岁。”林雨霁低声回答道。
她也理解了母亲的意思。
林桑晚在和她说,虽然看起来现在她才再次严重发病,不得不入院治疗,但是实际上她已经和这种病抗争了将近三十年了。
即使林雨霁对自己生前、母亲病症第一次发作时度过的那些时间没有概念,也应该能理解自己在这二十四年里发生的变化。
三十年沧海桑田,改变了太多东西 。
林桑晚从自己女儿的身上收回了视线,稍微调整了一下床上枕头的位置。
她一直坐在床上,这个姿势坐久了会腰酸,但是她仍旧坐得笔直。
“我并不是不相信你。”她握住了林雨霁垂在身边的手,这么说,“我只是……太累了。”
从三十年前病发开始,林桑晚已经研究西西弗斯症候群超过三十五年了。
她自己的身体情况,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哪怕是最近接手她病历的女儿也是一样。
虽然林桑晚并没有隐瞒女儿自己的病情,但是在女儿的成长过程中,也没有在林雨霁的面前表现得过于痛苦。
这点要归功于林雨霁出生之前,她和云遥畅对女儿的成长展开的那次讨论。
她和云遥畅在这次讨论里达成了一致意见。
即使他们俩人身上的病症已经发作,也绝不能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得过于明显。
儿童的心灵是很脆弱的,他们身为重症患者,希望能给林雨霁更多的安全感。
伪装成正常人很累。
带病做研究很累。
教导孩子同样很累。
或许林雨霁研发的新药能够对她的病起效,希望她能够再撑一会很正常。
可是这毕竟是将来的事情,她现在已经尽了全力了。
“让我去找你爸爸吧。”林桑晚靠到林雨霁的身上,拍着她的肩膀说道,“你已经二十四啦。”
林雨霁默然不语。
这次聊天之后不到一年,林雨霁刚刚过完她的二十五岁生日,林桑晚病逝。
母亲的名字: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父亲的名字:遥襟甫畅
男女主的名字: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江逸兴:逸兴遄飞
这本里几乎所有重要角色的名字都出自《滕王阁序》,我很喜欢这篇古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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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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