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院的春意渐浓,庭前老杏树抽出嫩绿新芽,琅琅书声与啁啾鸟鸣交织。然而,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紧张——季末大考在即。此次月试非同小可,成绩将直接影响下季度的“廪生”资格(即免除学费、提供食宿的优等生名额),对寒门学子而言,更是关乎能否继续留在太学的命脉。
李砚伏在案头,眉头紧锁,几乎要将面前摊开的《盐铁论》注疏盯穿。他眼底布满血丝,脸色比平日更显蜡黄。家中刚捎来口信,父亲咳疾加重,药钱又断了几日。他攥着笔杆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焦虑如同藤蔓缠绕心头:若此次考砸,丢了廪生资格,家中如何再供得起他?连给父亲抓药的钱都得省出来填这无底洞。
“李兄,可是遇到难处?”清越温和的声音自身旁响起。颜清徽不知何时已走到他案前,目光扫过他紧锁的眉头和案上密密麻麻却略显杂乱的笔记。
李砚慌忙起身,脸上挤出一丝苦笑:“颜兄……无事,只是这《盐铁论》‘本议’一篇,各家注疏纷繁,学生……学生愚钝,梳理得有些吃力。”他不敢提家中困境,更不敢提那沉重的经济压力。
颜清徽了然地点点头,并未追问细节,只道:“此篇确需条分缕析。这样,今晚酉时三刻,藏书阁东侧暖阁,我与怀瑾兄、若薇姑娘约了探讨经义,李兄若不弃,可一同前来。集思广益,或有所得。”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周围几个同样面露难色的寒门学子耳中。
李砚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声音都带着颤抖:“真……真的?学生……学生谢过颜兄!”其他几个寒门学子也纷纷投来感激又期待的目光。
消息很快传开。酉时三刻,暖阁内灯火通明。颜清徽、程怀瑾、杜若薇(依旧穿着利落的男装,但大家心照不宣)已然在座。李砚和另外三位寒门学子拘谨地坐在下首。
讨论很快切入正题。针对《盐铁论》的核心争议,几人各抒己见。
* 颜清徽引经据典,分析“轻重之术”与民生疾苦的辩证关系,条理清晰,逻辑严密。
* 程怀瑾则结合其父辈经历,从边关粮秣运输的实际困难出发,强调“均输平准”在稳定物价、保障军需上的必要性,观点务实接地气。
* 杜若薇更是语出惊人,她抛开繁复注疏,直指核心:“桑弘羊之策,其利在国,其弊在商贾垄断与底层盘剥!朝廷之利,岂能以万民膏血为基石?当务之急,非争‘盐铁’之权属,而在厘清‘官营’与‘民生’之界限!”她声音清亮,观点犀利,震得李砚等人目瞪口呆。
颜清徽眼中闪过激赏:“若薇姑娘此论,切中时弊!‘官营’若成豪吏渔利之器,则与民争利何异?”他顺势引导,将杜若薇的观点与经典结合,深入剖析。程怀瑾也点头:“是这个理儿!我爹当年在边关,最恨的就是那些层层加码、中饱私囊的粮官!”
李砚等人听得如痴如醉,许多困扰他们许久的关节豁然开朗。他们大胆提问,颜清徽耐心解答,程怀瑾用实例补充,杜若薇则常常一针见血指出关键。暖阁内的气氛热烈而专注,知识的火光驱散了寒夜的冷寂,也暂时抚平了李砚心头的焦虑。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暖阁窗外,韩琦带着两个跟班,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听着里面热烈的讨论声,尤其是颜清徽对杜若薇毫不掩饰的赞赏,韩琦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捏紧拳头,低声咒骂:“哼!装模作样!拉拢一群穷酸,还跟个女人论什么道!颜清徽,你就装你的清高圣人吧!”他眼珠一转,一个恶毒的念头浮上心头。
月试当日,太学正堂肃穆。学子们屏息凝神,只闻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李砚深吸一口气,提笔作答。得益于前几日的深入讨论,他思路格外清晰,下笔如有神助,将颜清徽的条理、程怀瑾的务实、杜若薇的锐利都融入了自己的理解中。
阅卷结束,成绩张榜。当李砚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甲等”之列,且高居第五时,整个太学轰动了!一个寒门子弟,竟能力压众多世家子,跻身前列!寒门学子们欢呼雀跃,李砚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眼中含泪,仿佛看到了父亲病愈的希望。
然而,欢呼声未落,一个尖锐的声音刺破了喜悦:“不可能!李砚他作弊!他定是事先偷了考题!”众人愕然望去,只见韩琦一脸“义愤填膺”地指着李砚,他身旁一个不起眼的跟班也附和道:“对!我……我亲眼看见他考前鬼鬼祟祟在先生值房外转悠!”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质疑、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砚身上。李砚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你……你血口喷人!我没有!”巨大的屈辱和恐慌淹没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无情浇灭。
“韩琦!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程怀瑾第一个站出来,怒目圆睁,“李砚凭的是真本事!他这些天日夜苦读,我们都看在眼里!”
“苦读?”韩琦嗤笑一声,阴阳怪气,“苦读就能考第五?那太学甲等也太不值钱了!定是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请先生明察!搜他身!查他书袋!定有证据!”
气氛骤然紧张。监考的博士也皱起眉头,事关重大,正欲开口。颜清徽排众而出,神色异常平静。他先是对博士行了一礼,然后转向韩琦,声音清朗,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韩兄,指控作弊,非同小可,需人证物证俱全。你既言之凿凿,请问人证何在?物证又在何处?”
韩琦语塞,强辩道:“我……我有人证!就是他!”他指着那个跟班,“至于物证……定是被他藏匿或销毁了!搜一搜便知!”
“荒谬!”颜清徽目光如电,直视那个畏缩的跟班,“你说你亲眼所见?何时?何地?李砚当时在做什么?衣着如何?先生值房当时可有人进出?你既目睹,为何不当场阻止或报告先生?事后才来指证,是何居心?”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问得那跟班面红耳赤,支支吾吾,漏洞百出。
众人看那跟班神色,心中已信了大半。但韩琦犹不甘心:“颜清徽,你处处维护他,莫非你……”
“够了!”一个清冷的女声打断了他。杜若薇走上前,拿起李砚的考卷,当众展示其中一段关于“盐铁官营利弊”的论述。“诸位请看,李砚此文,其核心论点‘官营之弊在于吏治不清,而非制度本身’,此观点前日我们在暖阁讨论时,我曾明确提出,颜兄、怀瑾兄皆可作证。李砚能融会贯通,结合己见,写得深刻透彻,正是他勤学善思、参与讨论之果!何须抄袭?若说他作弊,岂不是连我们几人也一并污蔑了?”她言辞犀利,逻辑清晰,证据直接有力。
“就是!我们都能作证!”谢长明也跳了出来,他刚才一直在旁边啃油饼看戏,此刻终于找到机会,他猛地想起什么,一拍大腿,“哎!对了!韩琦,你少在这儿贼喊捉贼!我昨晚去茅房,路过你书舍,还听见你跟你那狗腿子嘀咕什么‘栽赃’、‘小抄’……我当时还纳闷呢!”他虽说得粗俗,但这突如其来的“证词”却如同惊雷!
韩琦脸色瞬间煞白:“谢长明!你……你胡说!”
“我胡没胡说你心里清楚!”谢长明难得正经,他几步冲到韩琦的书案前,不顾韩琦阻拦,一把掀开桌板(太学书案多为翻盖式)。只听“哗啦”一声,几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片飘落在地!上面赫然是《盐铁论》的要点和标准答案!更讽刺的是,其中一张还粘着半个油腻的指印——正是谢长明刚才啃油饼的手留下的“铁证”!
“哟!韩三少,这是什么?您这是……准备得挺充分啊?打算‘栽赃’给谁啊?”谢长明捏着鼻子,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张带油印的纸,在韩琦面前晃悠。
铁证如山!韩琦浑身发抖,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周围爆发出巨大的嘘声和鄙夷的议论。
博士脸色铁青,厉声道:“韩琦!考场舞弊,诬陷同窗,罪加一等!随我去见祭酒大人!李砚成绩真实有效!”他转向李砚和颜清徽等人,语气缓和,“尔等互助勤学,明辨是非,甚好。”
风波平息。李砚的廪生资格保住了,他看向颜清徽、程怀瑾、杜若薇,眼中充满感激,更坚定了求学之心。颜清徽对他微微颔首,目光平静。程怀瑾用力拍了拍李砚的肩膀。杜若薇则对颜清徽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韩琦被祭酒严惩的消息很快传来,他被罚禁足思过,扣除三月膏火银,记大过一次。他被人带走时,怨毒的目光死死盯住颜清徽和谢长明,如同淬毒的匕首。
“清徽,这次多亏了你和若薇姑娘,还有长明兄那神来之笔!”程怀瑾走在回学舍的路上,感慨道。
颜清徽摇摇头:“非我一人之功。若非李兄自身勤勉,纵有外力亦难成器。怀瑾兄的实例、若薇姑娘的锐见,皆功不可没。”他顿了顿,看向一旁又掏出油饼啃的谢长明,难得露出温和的笑意,“至于长明兄……这次,你当记首功。”
谢长明正把最后一口油饼塞进嘴里,闻言噎了一下,随即得意地扬起下巴,含糊不清地嚷嚷:“那……那是!小爷我……咳咳……慧眼如炬!早就看出韩三那小子不是好鸟!”他拍着胸脯,结果又被噎得直翻白眼,引得众人忍俊不禁。
夕阳的余晖洒在太学古朴的飞檐上,将众人的身影拉长。一场风波,如同一块试金石,磨砺了寒门学子的心志,彰显了同窗互助的温暖,也映照出人心深处的明暗。而谢长明那油乎乎的手指印,则成为了太学院这一季末,最令人啼笑皆非却又难以忘怀的注脚。未来的路还长,但至少此刻,知识的光辉和同窗的情谊,足以驱散初春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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