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Riesling

宋小路并没有开远,没多久将车子停到路边,摇下车窗开始抽烟。

半根烟过去,他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远处一栋栋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其中就有好几栋是远舟名下的,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去哪一栋参加过封顶仪式,也可能都去过,但可以确认任何仪式都味同嚼蜡,让人提不起任何兴趣。好在他只需要过去摆摆样子,笑一笑,留下纪念合影,再上一回新闻,然后被网友笑一笑。

他起初觉得新鲜,让辛勤在车上念那些带着脏字的话,他想着骂一骂也好,至少证明他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做,但很快那点新鲜感也没了,生活终归还是乏善可陈。

以前觉得淮清任何一处地方都值得逛一逛,同一个地方去几次也不会觉得腻。这几年偶尔经过那些地方,停下车看一眼,发现也不过如此,没什么特别。

无论是吃的喝的玩的,淮清都不再是以前那个淮清,它变了许多,让人觉得陌生,让人没有任何归属感。而让淮清产生变化的,他也是其中一个。

副驾驶座上手机在滋滋作响,他将烟揿灭,又将电话挂了。

紧跟着它又响了第二回、第三回,响到第四回的时候,他认命地接通。

裴小凝只说了一句话,给他下着最后通牒:“你现在回家来。”

他知道他妈最近在盯着他,他的一举一动她都一清二楚。

他静坐了一会儿,将车窗摇上,一路风驰电掣地到了家。

进门先看见他妈,裴小凝回头望他一眼,那一眼极复杂,好一会儿才说:“待会儿我跟你一起去趟医院,你爸在里边等你。”

他没作声,转身就往屋里去,刚一站定,他爸就给了他一巴掌,他稍稍别了下头,他爸的巴掌又一次招呼过来。

四下里太安静,那两个耳光显得尤其响亮。

宋克俭忍着没打第三下,咬牙切齿道:“问问你自己,这几年你还像样么?”

宋小路并不说话。

周黎辉的车子替他别上来的时候,他也想问问自己,怎么就活成了这副样子。

“要是今天闹出人命,你打算怎么收场?”宋克俭极力压制着火气,“说话!”

“赔一条人命。”

话落,又是一巴掌。

宋克俭几乎要气笑了,“赔一条人命?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去问问,问问你妈接到电话的时候她什么感受,问问她知道自己儿子差点被人撞了是什么感受!赔?你以为你赔得起么?”

宋克俭说着又要动手,却被进来的裴小凝伸手拦住,两相沉默僵持片刻,他最终收了手。

再去看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儿子,火气片刻又往上涌,这回缓了一会儿才说:“这事儿我暂且不跟你算,你拿着大把时间就为了要一块废地这些事儿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前我跟你妈商量过了,你这几年总没个定性,身边也该有人管管你,也快三十的人了,今年必须给定下来。”

宋小路哂笑一声,“跟谁定?”

宋克俭努力忽略儿子那一声笑,“奕睫比你小,以后多半还是要回法国,绮遥虽然看着稳重,脾性其实跟你一样冲,还是雨濛最好,她对你的心思一直没断,我们两家也知根知底,过两天我们一起吃顿饭,慢慢商量起来。”

宋小路仍然想笑,这回忍住了,“这三位都成你们的备选了是吧?你们问过她们的意愿么?”

“你这说的什么话?她们但凡对你没有心思,我们也不会考虑!”

宋小路最终还是笑了,“是,我结婚,你们考虑对方,考虑自己,唯独不用考虑我的个人意志。”

宋克俭当即被儿子的语气给惹恼,“个人意志?你当初为了你的个人意志付出了什么代价,你自己不清楚?!”

“您是在说我去法国那事儿吧?” 宋小路眉眼一蹙,“这事儿在咱们家是怎么也过不去了是么?”

“过去?那么大的教训怎么过去?当初你但凡听一句劝,你奶奶生病的时候你好歹能陪在跟前,你自己后来也用不着吃那么多苦!”

“是,我去了法国,没有时间陪奶奶,这确实是我的不对。但您说的吃苦,我没觉得,就算真苦,那也跟我去不去法国没有关系,我就算不去法国,照样得进咱们家公司吃我不想吃的苦。”

宋克俭气得嘴唇都在抖,“没有关系?你要是不去法国,早一点进公司,那时候也不至于两眼抓瞎一抹黑,情况也不至于那么糟糕!”

“这么看来我去法国就是死罪一条。”

宋克俭一时没接下话,他看一眼妻子,她今天沉默得有些不寻常,不像往常跟他站在统一战线,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儿子。

他将手一背,“去法国这事儿确实已经过去了,可教训不能忘,你的事儿也得提上日程。”

宋小路不吭声。

宋克俭抬高声调:“我说的话你有没有放在心上?”

“婚我会结,”宋小路语气平静,“人我自己选。”

“你选?你要选谁?”

“结婚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你……”

宋克俭火气噌的一声往上冒,旁边妻子却忽然拉了下他,望过来的目光十分镇定,又往外示意,他想她是有话说,回头又怒瞪儿子一眼,才跟着妻子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一人,宋小路在桌前默默站了会儿,转身坐去了旁边的椅子上。

太阳穴突突跳着,脸上也火辣辣地疼,他视线定在半空中,没来由地一阵无措。

他已经记不起是从哪个节点开始,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控。

或许在他去法国之前,有些东西就已经慢慢在变了。

去之前也纠结过,想要深造的心是真的,一心要种葡萄的心也是真的,可去法国就意味着要跟蒋暮云异地。他安慰自己可以时不时回来看爷爷奶奶,毕竟在淮清也不是天天见,可对蒋暮云的不舍已经超出了他自己的理解范畴,一想到马上要分开他就会觉得烦,偶尔没法跟她一起去上课,等再见面就会下意识问她有没有想他,每次她都会促狭地笑,故意说没有。

那时候她是唯一站在自己这边的,就连西桐、斯瑞哥她们也说可以缓一缓,既然进自己家公司怎么也逃不掉,那不如早一点接受,等在公司适应几年,再去读在职研究生,再去做葡萄酒生意。道理谁都懂,可为什么非要按照这样的顺序来?他心底里也并不想进公司,倘若真的想,当初填大学志愿时也不至于跟家里据理力争。

虽然再三纠结了,最终也还是去了法国。第一个学期除了实在受不了要想她,一切都比想象中要顺利。

但那年二月份他回国过春节,奶奶的身体就不太好了。家里虽然不支持他去法国,可已经去了,总不能半途而废,要他读完再回来,他见奶奶养好病出院,听医生说没有大碍,也就暂时放下心。

走之前他在跟蒋暮云的小房子里住了一晚,那段时间她为了竞赛经常熬夜,甚至两人亲近完她也得爬起来继续画图,他要陪着一起她也不让,画完图又钻进被子里从身后抱住他,嘴里说累,又说明天要一早去跟同学碰头开组会。他其实知道她要见谁,可故意又问了一嘴。她就说有谁谁谁,包括那个叶琦珺,知道他很在意,她就又补充,说叶琦珺很优秀,但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又说跟叶琦珺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然后问他:学到了吗,宋小路?

他听得整个人都要化掉了,摁住她亲,亲完她又提醒他,说明天就没法送他去机场了。她不仅说话腔调越来越像他,也开始学他撒谎,第二天她开完组会回来,就拖着行李箱说不送他去机场,直接把他送去法国。他几乎要乐晕过去。

她待到开学就回了淮清,从那时候开始,两人就都不顺了起来,一时间什么事儿都赶到了一块儿。

异地总是会有些不一样,因为怕他担心,她从不跟他说学习多累,也不说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她又很能伪装,有几次他追问了几回,她才说蒋三吉最近总来学校找她,要她去西塘园吃饭,说是见见他二婚妻子的女儿。不用她说他也知道她很烦,可她很快就笑着说她直接把人打发走了。他没法在她身边,语言上的安慰就显得格外苍白。

那段时间他跟人合作拿到一笔葡萄酒代理订单,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半夜回来时却接到家里电话,说奶奶再次住院,他隔天就买了机票回去。蒋暮云恰好在外实习,两人没能见上面他就匆匆回了法国。

没多久接到她电话,说沈志乔意外怀孕,情况不是很好,她要跟舅妈一家一起去一趟多伦多。她很苦恼,可到底还是心软去了,回来后又主动去了小北山探望他爷爷奶奶。她前一年也会主动去,心底里其实不是很情愿,他也就没让她再去。这回他却没阻止,奶奶身体不好,她去看望也就当是他去了。

那年四月份,他满心以为可以做好的单子最终黄了,他没能做成他人生当中第一笔葡萄酒生意,挫败肯定有,但听到她在电话里安慰他,他立即就打满了鸡血。

后来他时常会回忆起那个月,那时他因为毕业论文要到处跑,她学习也越来越忙,但还是忍不住每天要跟她视频,她忙得黑眼圈都要掉到下巴,好几次两人说着话她就睡了过去,也经常累得话都少了许多。

紧跟着奶奶又一次住院,他又回了一次淮清,赶上她要外出比赛,两人只在校门口匆匆见了一面,他也就赶回医院。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在淮清见面,时间短到让人回忆不起细节。

而那年的五月,他逼着自己不去回想,可一幕幕总是在脑袋里放大又放大,怎么甩也甩不掉。

他是在答辩前一周回的国,接到他妈电话之前,他还在争分夺秒跟蒋暮云讲电话,蒋暮云那时已经在多伦多待了快半个月,沈志乔因为摔了一跤差点一尸两命,她过去帮忙照顾,鲜少有空闲时间。

那个电话刚挂完,他妈就告诉他奶奶刚住进ICU,要他赶最近一班飞机回去。他在机场匆忙给蒋暮云发了消息,落地后直奔医院,医生告知他们回天乏术时,他甚至没有时间作出反应,只知道自己差一点点就错过跟奶奶的最后一面。

而跟奶奶的最后一次对话也让他不愿回想。

奶奶拉着他的手说,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儿,那姑娘好是好,可你跟雨濛从小一块儿长大,雨濛对你的心思你不是不清楚,这孩子什么都做得好,以后你进了公司,还得多跟雨濛学习,一个人很难,夫妻俩一起经营就会容易不少……

奶奶要他把她的传家戒指给雨濛姐,他没有答应。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哭的,只知道奶奶刚闭上眼,他爸就给了他一巴掌。

而那一巴掌只是开始。

他几乎还没有从葬礼中缓过来,就被带着进了远舟总部,在连续开了三场会议之后,他甚至都还没有搞清楚家里公司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明明每个字他都听得明明白白,组合在一起他却不懂,而终于在搞清楚了问题之后,他更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他爸因为奶奶的事病倒,那时多半是他妈冲在前头,他想要帮忙却有心无力。他妈告诉他,这一次扛不过去远舟就完了。于是他从零开始学,跟着他爸妈开每一次会议,出入每一个场合,每天睡三小时不到。

他忙到没有时间想蒋暮云,等回过神时才意识到,她很久没主动给他电话,回复的消息也比任何时候都短。

当晚他打给她,那一通电话让他措手不及。

蒋暮云告诉他,她已经办好了转学手续,以后要在多伦多上学。

她说她不会回来了。

他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小路哥,我们分手吧。

她还说,她的东西也早就从出租屋收拾走了,要他有空去拿他自己的行李。

他问她是不是在开玩笑,她说不是。

他辨认得出她的语气,知道她很认真,可还是一遍又一遍地问她,她也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她要分手,她想换个新环境读书。

她说她很早就想告诉他,但因为奶奶的事才拖到现在。

她态度坚决,任由他怎么劝,她也不松口。

他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他家里去找了她,也问她是不是沈志乔不让她回来,她统统说没有,只一味地说要跟他分手。

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可以一起面对,一起解决,她仍然说没有。

他想不明白,甚至也没有时间想,电话里问不出,他就去多伦多。

等一见到她人,他就跑过去一把抱住她,他不提分手,像往常那样问她想不想他,她试图推开他,他就将她抱得越紧。

他听见她开口:“小路哥,你别这样,我该说的电话里都跟你说了。”

他不愿意听,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之后就更加慌了,低头就去亲她,她越是挣扎,他就亲得越厉害。

她给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很轻,打在他下巴上,他知道她不是有意的,但还是停下了动作。

他问她:“到底为什么?”

她表情异常平静:“小路哥,你知道我以前活得很累,我现在想过新生活,想认识新的人。”

他觉得这并不是问题,“那你就在这儿读书,我可以经常来看你,等再过段时间,家里不需要我了,我也搬过来。”

她说不需要,“我以前很依赖你,也需要你来爱我,所以我把很多时间都花在你身上,想从你那儿得到同等的喜欢。现在我累了,想多专注自己。”

他脸色立即变了,直接问她:“你的意思是,你现在不喜欢我了?”

她回答他:“喜欢的话我也不会想要分手。”

他不信,他不可能信。

他们的对话没有得出结果,他就被迫坐上回国的飞机。

刚下飞机就被他爸扇了两个耳光。

他麻木到感受不到疼,没隔几天就又飞去多伦多,蒋暮云仍然坚持要分手。

他记不清是第几次从多伦多回来,雨濛姐也骂他,要他分清楚状况,他家就要没了,连爷爷也开始进公司开会,没有时间给他任性了。

他还是继续往多伦多跑,也想过很多个缓和的方法,他觉得可以先冷静一段时间,他也说他现在需要她,要分手也等过段时间再说,她统统不答应。

最后那次,她带着单子和钱来见他,他一点儿也不想看,仍然问她到底为什么要分手。

她似乎也被他问烦了,说:“小路哥,我想给你更多的原因,但事实是没有。”

他仍旧不信,“蒋暮云,你不觉得这很可笑么?你的喜欢就那么廉价,说没了就没了?”他也放狠话:“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一旦分开了我就不会再回头,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要分手?”

她回道:“我们在一起也很久了,你每天都要给我打电话,我有点烦,也觉得腻了。”

他立即就想起来了,先前她确实很多次都提前挂掉电话。

他几乎是笑着发火,“喜欢的时候爱的时候你可以说无数遍,觉得烦了腻了怎么不直说?我他妈就不该去法国,要是留在国内,你或许能早点腻了,也不需要忍到现在,我也不需要大老远的飞来飞去。”

“是,既然我们都后悔了,有更优秀的男孩子在等我,你以后也会找到更好的人,那就到此为止吧。”

他被她气疯了,“蒋暮云,我这次走了就不会再来了。”

她仍旧平静说道:“你本来就不该来的。”

他转身就走。

他放了狠话,也觉得不必要再挽留,可其实还是不愿相信,不愿相信她是真的不喜欢他了,她心里装着什么他一眼就能看清楚,他猜至多一周,一周之后她就会再给他电话,可一周之后他收到的是她寄来的信封,信封里装着一叠纸币。

他想那就一个月吧,她根本离不开他,一个月后她就会回来,告诉他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但她没有。

他去过她学校,也去了他们的小房子,所有的事实告诉他,蒋暮云走了,蒋暮云不会再回来了。

那他也没必要再回头。

他以为自己已经百毒不侵,可现在她一回来,他还是被她的样子给骗了。

她总是盯着他看,下意识地要关心他,也低下姿态来跟他求和。

如果不是那天在车上听扬州提起,他真的就要信了,他甚至给自己做了一堆思想工作,想着这几年就算他跟蒋暮云没分手,两人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多,那就当作他们从没有分开过。

可只要稍微一想,就知道自己得是多大的笑话。

以她的性格,她绝对不会跟一个自己没有好感的人牵手,更不会去人家家里吃饭。

是,她要是真的放不下他,不至于这么久了才回来。她回来可以为了舅舅舅妈,可以为了叶琦珺,唯独不会为了他。

他还天真地以为她请他吃饭是有其他话要说。她当然没有别的话要跟他说,因为当初她说的话全是真的,现在说要做普通朋友也不是客套话。

他差点就受了她的骗。

但那都无所谓了,他决定以后再不冲她发火,既然她可以把他当作平常人,为什么他就不可以?

他早就不在乎了,早就没把她放在眼里了。

他过去几年活成了一滩烂泥,他得重新过好自己的日子。

脸上的疼痛逐渐变得清晰,宋小路霍然起身。

他缓了一会儿,门外是他妈裴小凝在喊他:“小路,走吧,去医院。”

他回头望过去,他妈眼神仍旧复杂,但始终没有跟他聊今晚的车祸,也始终没有对他表露出情绪。

“走吧。”她又说一遍。

他抬脚跟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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