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孟秋既望,天茫地瀚。

苍原上野风正劲,汹涌的墨云自天阙倾泻而下前赴后继翻过阿特勒群山西极,顷刻便要吞覆穹宇。

暴雨将至之际连最凶悍的鹰隼都收敛羽翼隐去了影踪,只余遍野焉绿惨黄的草穗似被吹皱的叠叠秋波在罡风中折腰。

原是不宜赶路的时机,却兀然在萧瑟声中闻得一声异乎寻常的疾呵,夹杂着声势渐大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举目望去,只见天际处一匹胭脂瘦马破风而出,四蹄腾飞,宛若离弦之箭。

马背上一抹朱红分外醒目,定睛细看,竟是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少女。

少女瘦削的身板单薄如纸像是随时会被大风刮了去,几乎撑不起这一身明艳刺眼的红。

她上身伏低几乎贴紧马背,双手死死攥着缰绳,小脸煞白,眉心紧蹙,似在躲避着什么瘟神恶煞,片刻不敢后顾。

果然,不过吐纳之间便有一众人马声势浩荡地追了上来。

膘肥体健的马群和前方形单影只的瘦马形成了鲜明对比,马背上扬鞭纵马的精悍男子皆是代面覆脸来势汹汹,鬼面森然狰厉骇人。

如此悬殊的差距,估摸着不出一箭之地便能迎头追上。

相比于仓皇奔逃的少女,紧随其后的狩猎者明显从容太多,嘈杂的笑语声中偶尔爆发出几声类似兽鸣的长啸,十足的压迫力令猎物心惊胆寒。

“狡猾的小奴,还想往哪跑!”

队伍右翼的鹰面墨臂汉子猛然一挥马鞭,闪电般从侧向突袭而去,转眼间便只隔了两个身位。

少女紧攥着缰绳回头看了一眼即将近身的追兵,缺乏血色的嘴唇此刻竟比脸颊还要苍白,强装着镇定显然已是害怕至极。

“此处已是大周地界,尔等北蛮好大的胆子,难道不怕招惹兵戈……”

此言一出,非但没能起到震慑作用,反倒引来一阵哄笑。

“莫说这还是在图索沁,就是在晟京也没人管得了我们凉朔的奴隶。”

戏言间少女已被截断了去路,陷入围困。

受了惊的马儿仰天嘶鸣,躁动地扬蹄狂蹬,猛然将她凌空掀飞后便兀自撒开蹄子逃命去了。

失去稳心的少女就像断线的傀儡在被劲力重重掀落,连滚了好几圈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也是得亏这原上的草皮儿厚,否则这般仰天一摔怕是再难爬起来了。

此刻厚重的黑云如同翻涌的墨池昏沉沉地压在头顶,白昼熹微,风中蓄满了潮湿的水汽,仿佛万钧之重悬于一线即刻便要溃堤。

被笼罩于阴影中的少女满目恐慌,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扒着草穗颤巍巍地爬起身来便想要逃遁,却被一柄锋利的弯刀给逼了回来。

握刀的是一只骨节粗硬的大手,食指侧腹的薄茧明眼人只看一眼便知定是常年拨弓射箭所得。

此刻手的主人正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傲然俯视着落入包围的困兽,狼头面具下那双略带灰色的眸子像极了肉食动物的眼睛,带着近乎直白的压迫力。

从一干人对这男子恭敬的态度不难猜出此间主从身份。

雪芒划过少女苍白的脸,锋锐的刃面就这般漫不经心地托着她的下巴,再进一厘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割断她纤细的脖颈。

“活腻了?”

狼面男子肩膀微倾,视线落在少女身上,不咸不淡地吐出几个字。

他的嗓音中带着几分天然的低哑,就像凛冬草原上冻结的冰湖,比起其他人或多或少带点外域口音,他的中州话说得几乎与本土人无异。

被刀架着脖子的少女僵硬地仰起头,双手紧攥着衣角极力压抑住眼底外泄的恐惧,尽管嘴唇止不住地颤抖依旧倔不肯屈服:“你……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跟你走。”

“我家少主从牙子手上将你救下已是恩施,你这小奴恩将仇报烧了我们整整几帐生丝还敢私逃,眼下将你片了喂鹰都算轻快。”

戴狐狸面具的满头细辫的精瘦男子信手抛着剔骨刀,威胁意味不言而喻,听声音似乎还是个未过变声期的少年人。

在这样一帮鬼面阎罗注视下,就是再刚勇无畏的战士也难免胆寒更别说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姑娘了。

少女此刻浑身抖得像筛糠,眼圈红得跟兔子似的,瞧着甚是有几分可怜见。

“扎木苏,莫把小丫头的魂给吓脱了。”虎背熊腰的赤发大汉斗大的一巴掌拍在同伴的肩头给人拍了一趔趄刀差点儿没插手上,惹得众人发笑。

狐狸少年将刀收回腰间看了眼主子的态度,愣愣摸了摸脑袋倒也不甚在意。

被唤作少主的狼面男子显然已经没了耐心,掌中内力暗运,刀锋转瞬间便在少女白皙的脖子上烙下了一道血痕。

感觉到脖子一凉的少女声音都染上了哭腔:“且慢……叶城首富陆天元与先父乃是世交,只要放我走,不消一日我便能取得钱财归还于你。”

话音刚落又惹得一阵戏谑的轰笑:“你这丫头倒是懂得胡吢,怎不说大周的皇帝是你世交,能叫人给卖去黑市?”

“我所言句句属实,你们若不信大可自去求证。”少女泪眼涟涟地向为首之人乞怜,试图动之以情。

狼面男子不置可否的沉默叫人惴然不安,面具下那双狼眼般的灰眸不知是怒是笑,像是直能看进人心里去。

好在斯须后架在脖子上的刀还是撤了。

少女后退半步按住自己血迹未干的脖子,正当以为交涉妥当时,却听见对方蓦然道:“绑了,带走。”

狼面男子说完便勒马转身,看都不再多看一眼身后吱哇乱叫的小丫头。

“不要碰我!救命!救命啊!!”

少女边东闪西躲边大声嚷嚷着救命,张嘴便狠狠咬在了要来拿她的狐狸少年的手背上。

她虽然瞧着瘦弱身手却是出人意料的矫捷,趁着那人跳脚之际像条鲶鱼似的滑不溜秋地便从他腋下空隙溜了出去。

“扎木苏你若连个小丫头都拿不住干脆改穿女人衣裙回屋养崽去。”其他人见状也不着急插手,尽在一旁哄笑打趣。

被惹恼的少年冷哼一声正欲伸手去擒人却被一声细微的异响给阻住了脚步,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他即刻做出了躲避反应。

与此同时,一枚锐器擦着他耳畔疾速掠过,若非躲闪及时只怕此刻身上就要挂彩了。

暗器被背过身去本欲离去的狼面男子抬手截住,细看之下那竟是枚精巧的银制袖箭。

意识不速之客的存在,前一刻还漫不经心的众人顷刻便收起了玩笑神色拔刀出鞘,训练有素地控马护在主子身侧。

风声骤然止歇,此刻天幕彻底沉了下来,薄雾四合使得视野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无胆鼠辈,还不速速现身!”

赤发大汉敏锐地捕捉到了来人的方向,策马逐去。

青锋隐处倏然闪过一道人影晃眼的功夫便又消失在了雾气之中定睛再看时又影踪全无,身法如鬼似有分身之能。

狼面男子垂眼看着手中的箭镞,忽而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动静眸光一凛,灌注内力反手便将箭镞打了出去。

“嗖”的一声破空鸣响后带来的是沉滞的钝感,如同打在棉花上的反应,显然是被躲过去了。

那道迷踪诡谲的青影撤步退出了半丈远后,众人定睛一看,发现原来是个手执拂尘青衣束发修士打扮的青年道人。

这道人生得器宇非凡,印堂一点赤砂红,墨眉之下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斜飞入鬓,虽粗衣蔽履也不掩其辉,长身立于草茎之上稳若泰山,轻功甚是了得。

“福生无量天尊,居士好手段。”

青年道人笑面盈盈垂首看着破了个洞的衣袖,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自顾自言道:“如今就剩这么一件穿得出门的衣裳了,可如何是好。”

看着这半路杀出来的野道士众人皆是面面相觑随即望向主上请示,狼面男子抬了抬手,示意按兵不动。

“哪来的牛鼻子贼道!胆敢使暗器偷袭,活腻歪了?!”离得近的鹰面汉子全面戒备,肌肉虬结的手臂上墨刺的虬龙图腾宛若蓄势待发之弓。

道人见状连忙摆手:“非也非也,小道乃是修行之人,岂敢染指是非。”

“放你娘的屁!”鹰面大汉执刀相向。

青年道人闻言面露惊诧之色,掐诀碎碎念叨几句后一本正经地劝诫道:“丹元存秽,心神难澄,居士当以净口为要。”

鹰面汉子被这道士一番不明所以地言论给唬住了,反应过来刚要发难便被一个尖细的声音给打断了。

“寻错人了,这箭是我射的。”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人轻骑破雾奔来,倏然间便已到了近前。

马背上是个鹳眼钩鼻粉面鹤发的干瘦老头儿,华服宝冠通身气派,甚至就连坐骑的鞍辔都镶金戴玉好不奢侈。

鹤发瘦老头傲气满盈目中无人,只抱手虚抬向在旁的道人作了一揖:“适才劳烦道长取道了。”

道人勾唇一笑,拱手回了个礼。

正逢此时一道光电裂空劈出,盛芒之下迷雾无所遁形。

鹰眼汉子□□的马躁动不安地打着响鼻,像是觉察到了异常的危险,待他抬眼一看也是不禁猛然一惊——

放眼望去周身几丈开外不知何时竟布满了几重劲装彪骑的剑士刀客,仿佛凭空从地底冒出来的阴兵鬼将,盘弓错马蓄势待发,众人尚未觉察便已悄然成了瓮中之鳖。

如此大阵仗竟还能像这般悄无声息地迫近实是令人匪夷所思。

“少主,只怕是来者不善。”赤发大汉提刀在旁掩声低语道。

“废话。”耶律铎面不改色地扫视着这些不速之客,显然已经洞悉了玄机所在。

这些马都被动过手脚。所有马匹的蹄掌似乎都比寻常的所见更大更厚,从底到缘就像套了层软靴,如此既可防止陷落流沼,踏行也几近无声,此前风声嘈杂也难怪未有一人觉察。

“大胆强人光天化日就敢强掳民女简直无法无天。”

瘦老头嘴角噙着冷笑拧紧了袖口的箭套,一双黄底四白眼儿梭子似的径直锁定了人群中那个满脸恐慌的红衣少女,视线上下逡巡着嘴上安慰道:“小囡儿莫怕,段爷爷帮你收拾收拾这帮贼寇。”

少女此刻像是惊吓过度,张着嘴愣了半晌才找着魂儿似的迟缓地点了点头。

“尔等是跪下求条活路还是执迷不悟下去找阎王爷勾账?”瘦老头掀起眼皮阴恻恻地瞥了眼全面戒备的众人,皮笑肉不笑。

“老龟公好大的口气!且试试是你脖子硬还是小爷的刀硬!”狐面少年抽刀向前丝毫不怵。

这话显然正巧不巧地戳中了老头的痛点,眼见着他额角青筋一根根暴了起来,本就比死灰还要煞白的脸简直要落霜了。

“塔都把人看好。”耶律铎扫了眼静默不语的少女,不疾不徐地甩干净刃上残留下来的血珠抬眸冷然一嗤,“其余的便随我同这孬货好好玩玩。”

“找死——!”

随着瘦老头抬手一记射出冷箭算是拉开了战局,一场血斗在所难免。

在冲天的杀机侵蚀下墨霭沉沉的穹顶终是溃于一线,顷刻间天河倒灌九天飞瀑垂帘直下席卷寰宇。

雨势太大,只能隐约透过厚重的白幕分辨出影影绰绰的刀光剑影像是隔着光影在看一场身临其境的皮影戏。

琅珰暴雨竟半点不掩兵戈之声,不多时便嗅到了水汽中浓郁刺鼻的血腥味,混着清新的泥土草木清香,竟然莫名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气味。

被钳制的红衣少女就这么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战局,面上哪里还见半分惊惧之色,只有近乎诡谲的平静,不似在看生杀而是在观花赏月。

身旁那个被唤作塔都得赤发大汉单手扣住她的肩头,目光和心思全落在了一旁主子的安危上了,全然没留意到身后突然探出的一只手,待到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点住了穴道整个人动弹不得。

“适才美人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看得小道的心都要化了。”

方才一直被忽略的青衣道人此刻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凑了过来,不知从哪凭空变出了一把油纸伞,斩开了眼前的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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