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门缝泄入,一道黑影身法似鬼般闪进屋内径直朝着卧榻方向潜去。
还没待其做出反应,忽见白光一现,一口明晃晃的短刀已经自身后悄无声息地架上脖子了。
黑衣人身形骤然绷紧应时便要做出击杀本能,却借着月光兀然瞥见了刀刃上的暗纹顿时卸下势来。
风观止收紧力道向迫却兀地听这人开了口:“主人,是我。”
黑衣人摘下面巾,借着月光能看见面巾下是张眉眼略淡稍显青涩的少年面孔。
听到熟悉的声音风观止眸光微动,但手上的刀依旧没有放下,她略微垂下眼隔绝视线:“你如何寻来的?”
“属下追循信鸦行踪一路北行至此。”半边肩膀沐着月光的少年身如修竹立在原地没有回头。
“我不是令你留在明州盯着冷无咎的动向,此刻跑来作甚?”
刀刃环过侧颈,仿佛只要稍有不慎便会割破咽喉身首异处。
“冷权使初到明州便直奔余繇的云涧茶馆,而后再也未见现身,属下遍寻无果修书数封未得主人指示便擅自过来了。”少年面不改色,一五一十未加粉饰地答复道。
云涧茶馆……那可是天机阁遍布全国的情报分舵,辰月宫入关以来可还从不曾与之正面打过交道。
“冷无咎入境后见过何人?”
“属下一路紧随,未见冷权使与旁人接触,”少年话音微顿,似是想起什么,“不过在其入内不到半刻曾有一贩枣小童拎着提篮自角门进出过。”
“小童?如何形貌?”风观止神情淡漠地发问。
“是个幼学之年的男童,身长四尺双臂颀长,宽鼻阔面双颊有斑肤色蜡黄,相貌颇为老成。”少年侧目而立,将见闻徐徐道来。
“此人可是头戴一顶广缘遮耳粗麻长毡五五身段惯使左手,瞧着獐头鼠目精明市侩?”风观止接着他的话描述道。
闻言句邪眼中闪过一瞬的迟疑,稍加思索后颔首:“是。”
风观止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撤了刀负手而立:“这鸣沙峦的矮脚骆驼竟然跑到中原来了,看来有场大戏要唱。”
她背过身去踱了几步,此刻虽看不见她的表情却也能读到此间不加克制的冷意以及一丝罕见的紧绷。
洞察到主人的态度句邪面上有短暂诧然:“属下愚钝,此人莫非便是西迟国弥门四大护法中的西方护法‘矮驼王’屠冲?”
风观止未作言语,修长的指尖在刀柄上轻轻敲了敲也算是应了他的猜想。
但凡有点见识的都无需赘言。
原以为不过寻常一稚子,却不料竟是个寸丁侏儒,还是个全天下最不好惹的侏儒。
句邪陷入了沉默。
弥门作为西迟国的教传武学渊薮,乃是百年前游川法师亲创,以传教护国为法旨百年来吸纳能人无数高手云集,如今最负盛名的便是东西南北四大护法。
风观止空洞的眼眸中好似燃起了一团冷焰,
这便有意思了……一边是天机阁,一边是弥门,其中任何一个单拎出来都是能搅起轩然大波的存在。
二者彼此相隔万里毫不相干此刻竟如何会在明州接头?冷无咎这只无利不往的狡猾狐狸又在此间扮演什么角色?
不过,细想之下却还有条线索没连起来……
手中的冷刃令她指尖生寒,如同握着块生冰,思绪杂糅。
月初与冷无咎在叶城分头时风观止便隐约觉察到他有事相瞒,准确来说最近身边有秘密的可不止他一人。
此次上边明面下达的指令是命其南下前往葑城料理叛乱的单氏兄弟,然而他却在出城后快马加鞭径直东出去往了明州。
这明州是何地界?
坐东临海背靠西陵三川交汇,自十几年前朝廷大力扶持海贸以来便从东陲渔港摇身一变成了海商重府,四海之内往来不绝。
不过随着近年来海贸规模不断扩大此间乱象也逐渐展露出来,光是近年查获越度走私的金铜铁矿料便高达万石,更别提日渐猖獗的寇患,桩桩件件令朝廷很是头疼,数度立法设律却始终防不胜防。
其中便不得不提三个月前发生的一件奇事了——
有渔民夜钓瞧见一支来路不明的神秘商船队伍在东溧附近的支港悄然登了岸,日出之后连船带人通通消失得无影无踪宛若人间蒸发,半月后全国各地的暗市便涌现了大量名贵香料以及一批成色极佳珍稀罕见的育沛,几乎是一现世便被抬价哄抢却依旧供不应求,闹得满城风雨。
更有确切传言声称仍有数仓奇珍与那些消失的商船一同沉没于东溧北沿的鄱罗湾,引得众议纷纷逐渐投机者趋之若鹜。
官府特意布榜声明辟谣此事,并在本月初七新修的《市舶条法》中还特意增添了一条对沿海众多支港部湾的帆舶出航管束限令。
如此非但没能打消众人的怀疑反倒等同于做实了此事,连月来常能见渔民趁夜出海避开耳目在鄱罗湾附近海域打捞摸索。
在此节骨眼上冷无咎暗中前往明州目的倒也不难猜测。
风观止自然不认为这只狐狸是捕风捉影千里迢迢特意跑去捞宝的,比起空穴来风的沉船宝藏幕后的掌局之人才是重点。
这位无名客的手段野心绝非寻常海贼盗寇可比,据她所知前不久毗邻的榕州刺史吴友详离奇身故,而后不到半月上任的新官徐东临便大袖一挥全面放开了对原本存有争议的潼川六个海陆通商码头的交易限制。
宏观之下,眼下东南诸州官商情势怕是远没面上瞧着这么简单。
风观止裹紧披在肩头的外衣,不觉间发丝坠下的水珠已经将后背打湿大片。
紧贴背脊的寒凉又让她蓦然想起前夜坠江时冰冷刺骨仿佛浑身骨头都被打碎的剧痛,窒息的虚无中一双手将她托了起来,顺着湍流沉浮冲淌似是没有尽头。
此刻忆来,恍如梦寐。
“主人,是否需要通知东南各州暗哨密布眼线加以监察?”
少年清冽如竹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风观止舒了口气,扯过随手搭在屏风上发带将潮湿的长发束了起来。
她低头轻抚额上的阵阵余痛的伤口,思忖着说道:“叫底下的人留意行踪便可,切莫轻举妄动打草惊蛇,那帮家伙可不是寻常蠢货。”
“诺。”句邪颔首,看了眼面前衣襟虚敛的清冷背影默然撤到一旁谦恭静侍。
“你既来了便暂且留下听命,往后未得传召不得擅动,可明白?”风观止抬手便将短刀插在桌案上,侧目似是回头瞥了一眼而后便径自走到屏风后整理散乱的衣冠。
方才看似轻和的力道却轻而易举地将厚重的榆木刺了个对穿,内力显然已经恢复□□。
“属下遵命。”句邪俯首低眉,恭敬持重。
抬眼间正瞧见即将燃尽的葳蕤烛火将未加掩饰的婀娜剪影映照在屏风帛面上的一幕,如同皮影戏中呼之欲出的一折,谲美中带着几分无可名状的庄穆。
他没多看一眼面无表情地垂下目光,只全心注视着铺在地面上的月霜,眉目清淡得仿佛一柄尚未开锋的冷剑。
片刻后只听见屏风后的动静停了,随即传来一声不耐烦的浅叹,便听道:“罢了,你且过来搭把手。”
风观止走了出来,此刻依旧作柳三郎扮像,冠发齐整只是鞶革腰封却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数根绑带虬结错乱如同主人此刻烦杂心绪。
“主人你……”
句邪走到她身旁接过腰封重新穿带绑束,也是此刻才觉察到她一双眸子竟是黯淡如冥不见点神采。
“瞎了。”风观止毫不避讳地淡漠言道,转身展开双臂任由他服侍。
句邪唇角微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虽有惑虑却知晓分寸地没再多言,俯身专注为她整理服表。
与寻常腰封比这条鞶带的构造要精细很多,里衬浇铸的软铁关键时刻能护脏器,而且内藏的暗器毒药关键时刻都是保命良器。
一时间屋内寂静如水,只能听见织物摩擦发出的低低切切动静。
正当风观止筹谋着下一步动向时,突然听见半掩的门扉蓦然传来一声“啪嗒”响,似是有人投了块小石子击门。
身旁句邪按剑欲发却收到风观止抬手示意按捺住了动作。
随即只见她祭出一记掌力瞬间便将门凌空破开,站在外面的东西也因此被吓了一激灵,吱哇窜出了一丈开外。
“又是你,”风观止眉心微挑,面上,“我可说过再被我碰上便杀了你?”
句邪定神一看,沐着月光站在庭中的分明是只红毛小猕猴。
去而复返的小猴儿似是听懂了她的话,面露惊恐双手伏地不断叩拜,叩拜间还手脚并用全力比划着什么。
“主人,这猴儿似是有所示意。”句邪迟疑道。
风观止走出门来暂且没有理会小猴儿,而是侧目听着周身动静随即转头望向隔壁:“可见有人?”
方才那么大动静,只要没死都听见了,此刻却还不见隔壁那家伙出来。
“房门大开屋内无人,枕榻物件皆无动用痕迹。”句邪搜查一番回禀道。
风观止心头一紧,莫非他得知了真相……
此时趴在一旁的小猴儿又吱吱哇哇叫唤起来,声音听起来甚是焦虑急切,就差没胆上前拉她衣角了。
“你知其下落?”风观止抬眼对上猴儿方向。
原本问出这话她自己都觉着好笑,却不想这小猴儿竟真全然会意喉咙发出一阵低沉的“咕噜”声响做回应,甚至还用力拍了拍门扉。
洞察此状风观止涣散的瞳孔有了些许反应,这小东西显然知道些什么。
她虽瞎了眼感官却依旧敏锐,从踏进这山庄起就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太过安逸了,安逸得太过不寻常。
此刻想来平日里就算困极也断然不会精神松懈到稀里糊涂地便入了魇,更别说隔壁一个活人什么时候离开的都全然未觉察。
实在古怪。
仿佛证实她猜想一般,小猴儿迅捷起身蹭地翻过隔墙朝着黑暗中奔去,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回头呼引。
“跟上。”风观止令道。
句邪得命,立即运功追了上去。
此刻她的内力已然恢复大多,瞎了这么久眼睛也早适应黑暗了,便循着动静紧随其后。
越往山庄深处走周遭越是寂静,一开始还能隐约听见金蛉子的鸣声走着走着最后耳畔只剩下了簌簌的风声,鼻间的花香味却愈发浓郁仿佛误入了无主之境。
起先随那少女霜儿行至此地时她便暗中做了估量,原以为这山庄不过三进院的规格,没想到不显山漏水其中竟有如此纵深。
尚未完全干透的头发垂到脖子上渗出丝丝凉意,风观止一边暗催内力烘干衣物,垂下的衣袖中细碎的灰青色粉末自指尖洒落。
就这么东拐西绕地掠过曲折庭廊横穿几重隔墙,耳畔蓦然传来潺潺水声,间或还夹杂着木轮转动的沉厚声响,在黑暗中听来徒增了几分奇异的清雅。
随着水声渐近终于来到一片相对空阔的地界。
此刻小猴儿小心谨慎地放缓了脚步不声不吭地倒挂在一旁的树枝上,紧张而焦虑地注视着前方。
不远处似乎是个大湖,浸润着淡淡水木清味的水汽扑面而来,想来耳畔听到的水声木响便是湖边水车转动所发出的动静。
“主人,有间小屋。”句邪提醒道。
风观止准确辨出了方位,黝黑空洞的眸子望了过去,此般距离都无需细闻都能听见水声之下那微妙的暧昧动静。
两道旖旎缱绻的喘息声深刻交缠在一起,宛若两条吐着信子纵情抒发着饥渴原始本能的蛇。
“啊……!”
一个销骨浓艳的柔媚女声骤然高涨,浪潮迭起般愈发急促地呻呼着,如同燎原之火熯天炽地。
此刻屋内二人在做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句邪飞身跃上屋脊,先一步前往打探情况。
透过揭开的瓦缝,一眼便看见榻上一对不着一物的男女正抵死缠绵,情浓性至浑然忘我。
风观止没有兴趣侧听别人的风月情事,神情冷淡地站在原地没上近前。
正想着这猴儿特意引她过来莫不是故意寻开心便忽然听到屋内一个熟悉的声音破窗而出。
“红姑,渴煞我也……”沙哑的汹涌悸动中欲念喷薄,难以自持。
风观止眉心一顿,眸光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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