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倚红山庄。

句邪来不及详述便见一面无可丈量的巨幅红绸自天幕垂落,于湖面层层叠叠铺陈开来,被风吹皱的水波震荡起伏如同汹涌血海。

原本高悬中天的圆月此刻竟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更为离奇的是月轮如此之盛漫天星子却丝毫不减其芒,星月倒影于猩红的湖面上随着天河流转如梦似幻。

目之所及皆常理难喻,天上人间于此刻仿若重归混沌初开之际。

风观止静默不语神情复杂地抬眼虚望着眼前翻涌的红不知在想什么。

若非那双空洞的眼眸依旧透不进一丝光亮,几乎都让人产生能视物的错觉了。

恍然间,视野被湖面蒸腾而起的红雾所侵蚀就连头顶的月轮也染上了刺目的绯色,血光浸漫红影招摇好似置身幽冥诡域。

句邪见状未敢有片刻懈怠,手执兵刃近身守护在侧。

若要说活人之于死物最大的区别便在其念。

纵经万般历练可终究难敌视听之扰,正如眼下虽知一切皆为虚幻可感官却全然无法抽离。

随着幻象不断更迭,身处此间对于周身事物的感知已在无形之中便被蚕食瓦解,再反应过来已然虚实难辨。

与此同时耳畔的鸣金之声有增无减,间中还夹杂着好似千人共语的诵念之声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自四面八方侵袭而来无孔不入。

每道音潮之中都积蓄着强劲的内力,若无相当的内功抵御耳膜怕是早被震穿了。

僵持良久,句邪的眼白已然浮现出数根明显的血丝,只能强压住涌上喉头的腥甜尽力抵抗。

风观止耳廓微动分辨着周身动静,旋即从容不迫地从腰间解下一只六角铜铃。

这六角铜铃仅有指节大小,看起来形似一只小酒樽,内里中空无法发声。

然而在掌心内力催动下,原本缺失内芯的哑铃儿竟凭空震荡发出了沉厚绵长的钟磬之音,宛若山风过涧经由腔体无限放大所产生的回响,无形间便以虚化实呈伐征之势。

风观止调动体内真气运行使之凝聚成一道平稳的脉流,掌心的铜铃此刻已然被强劲的内力给抬了起来虚浮于半空中构筑成一道音障。

一清一浊的两股相斥的内力通过外显的音潮相互抗衡,激荡间红云翻涌仿佛要将整个穹顶都掀开个洞来。

随着斗法见分晓周遭杂音戛然而止,而那六角铜铃也应声裂成了几块残片碎落在地。

血雾被无形之手驱散开来,汹涌沸腾的血海也收敛了波澜,耳畔重归寂静。

此刻天幕中猩红的月盘与璀璨的河汉已然不见了影踪,只有三枚光芒熠熠的星子高悬中天呈鼎足之势排列。

风观止敛神听着句邪的转述,幽暗的视野中也随之浮现出了一片幻化莫测的奇景。

从前她以为人瞎了后什么也看不见,就像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夜,然而当下亲自体验过后却发现即便失了明脑中也能自然补全一些看不见的事物,大抵像是一场清醒梦。

“主人,此境诡诞无常不知可有破解之法?”句邪抬手抹去鼻腔滑落的血渍,眉眼间是被激发的浓厚戾气。

风观止飞身而起,像是有感知一般落在了湖畔的排廊之上。

深不见底的血湖在她脚下安静臣服着,湖面倒映出她的身影,一袭白衣不染纤尘遗世独立宛若生长于污淖冥府的不朽白莲。

“若要破阵须先找到阵眼。”风观止没有回头语气克制,俯下身子指尖轻触湖面不知在探寻着什么。

话音刚落,便见湖心倏而燃起一盏朦胧的灯火。

残雾弥漫中不知竟打哪儿漂来一叶小舟,悠悠晃晃破瘴而来。

隐约可见舟上还有一道朦胧暗影,瞧着似人非人似物非物,状若巧石岿然不动。

待薄雾尽散,湖面光景一览无遗,这才窥见舟上那道暗影竟是个盘腿而坐怀抱琵琶的妖艳女伶。

只见这女伶作戏曲贵女装扮,从头到脚珠翠宝钿华美尽奢,眉似青黛目如点漆口若含丹,额心一点朱砂红衬得整个人艳丽妖冶之中更生几分难以言喻的慈悲韵态。

女伶唇角含笑目视来人,在烛火的映衬下裸露在外的皮肤散发出暖玉般的温润盈透质地便是上好的绸缎也不及一二。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是个身姿婀娜骨态匀称的绝世美人却总隐约给人一种无可名状的僵硬感。

有种说不出的沉沉死气,一双眼眸虽是极美瞳孔里却不见半点灵动的神采,表情好似被定格了从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变化,比起活人更像一具被抽离魂魄的美丽躯壳、亦或是一副美而失真的美人画卷。

句邪正思索着,余光却突然瞥见了异样。

细看一下这女子手腕处竟然有截极不起眼的反光之物,只是被银镯串儿遮挡住了若不留意几乎看不分明。

然而随着小舟行近,更多的细节显露出来——

只见她手足脖颈上的那些精美华贵的手串环坠比起装饰看起来更像是一道道枷锁将其牢牢控住,这也是其整体姿态僵硬感的根源所在,仿佛失去这些支撑她便会顷刻间失去平衡倾然委地。

句邪还没反应过来,距其更近的风观止已经猝不及防地出了手。

破风之声飒然而出,射出去的不是别的什么暗器而是几枚再寻常不过的叶片。

单薄如纸的叶片如同飞刀呼啸而出,然而并非是朝向女子的要害袭去,而是略高于她头顶几寸。

随着叶片飞袭而过,诡异的场面出现了。

只听见“铮”地一声暗响,那些擦身而过的叶片像是被无形的气刀划过一般居中割裂开来。

舟上烛火被气流刮得晃动起来,光影摇曳间隐匿于视野盲区的东西无所遁形。

放眼望去便见无数条细如蚕丝的银线自黑暗中延伸出来,而其末端则与女伶的头颈四肢各处相连。

完全像是某种古老的残酷极刑。

由于银线的轻微触动,女伶的身体也连带着像是颤栗般微微牵动了几下,嘴角的弧度没有丝毫改变目光幽暗凝视前方全然像具冰冷的尸体。

不对……

句邪后脊生寒,总算惊觉问题所在——

眼前这女伶哪里是人,分明是具栩栩如生的傀儡!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女伶的指关节忽然诡异地“咔哒”弹响了一下,弦线也随之拨动发出一声闷响。

紧接着便是一阵木齿环环相扣的脆响,女伶脖颈缓缓转动兀然抬头看了过来,幽深的瞳孔没有一丝活物的温度,嘴角向上剧烈提升至一个诡异的弧度,表情呈现出不怀好意的阴冷算计。

紧接着便见其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态站立起身,头颅几乎拧了一周才终于旋紧,唇瓣开阖,咿咿呀呀发出好似戏曲开嗓的动静。

指节如飞拨动琵琶弦,如同黑云压城云雷剧变,肃杀激昂分明是行军之乐。

女伶启唇吟唱,边奏边舞,身姿翩然轻盈游刃有余地游离于狭窄的舟上如同神女舞于云巅。

伴随急促的琵琶声湖面的红绸宛若皮影幕布延展开来,幕布底下好似藏着一个千军劲发万马齐鸣的战场。

弦乐愈发急促,女伶亦是越奏越酣,幽深的双眸始终望向岸上,表情也变得愈发狂然。

“青舟梦罢西江月,金风吹落凤凰台。”

她嘴里吟唱起此前蛾群所吟之词,续唱道:

“千秋功名尘归土,引首问道归去无……”

还未完整唱完最后一字,便见寒光一现,弦断之声如同骤雨乱阵,顷刻间便只剩下稀薄的呜咽气声了。

风观止反手执刀立于舟篷之上,一袭素净的白衣竟比身下满池血湖的煞气还要沉厚几分。

方才一击生生将女伶手中的琵琶横向截断,连带着斩断了其身上连接着的大束丝线,脱力的傀儡失去平衡重重跌落船板,发出瓷器乍裂之声。

随着女伶的失声,湖面之下的征伐狂响也骤然止歇,就连血池也平息如镜。

小舟停在湖心纹丝不动,仿佛被禁锢于无风之境。

风观止浑身裹着煞气像把破锋的冷剑,遇神杀神遇魔斩魔。

句邪从未见过主人有如此剧烈的情绪外现,神情微凝眸光掠过一丝疑虑。

断线的傀儡耷拉着半边残破的身躯挣扎着想要爬起身关节处不断发出“咔哒咔哒”的摩擦声。

面上的瓷皮碎裂剥落露出了内里错综复杂的木纹肌理,女伶昂起脸挑衅般直勾勾地盯着风观止,面上还是那抹意味深长的诡笑。

风观止抬手便欲再斩,却见这女伶如同走兽般四肢并用筋骨扭曲地猝然弹起,断裂的掌心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柄短剑。

躯体残破失衡的女伶提剑踉跄作舞,生硬中带着几丝近乎无骨的柔软,画面诡谲而凄美。

旋身间这傀儡的笑面竟恍然切换成了悲容,眉心的朱砂痣殷红如血,神情圣洁而悲戚。

她举剑回首,好似透过面前之人凝视着一个并不存在的泡影,眼底幽怨渐生。

“宿将未解甲,虫沙不渡川……”

如同杜鹃啼血的沉吟,好似自醒又如同告诫。

“住手!”也不知是感知到了什么,风观止突然神情大变,伸手想去阻拦却只听见一声裂响,傀儡登时四分五裂。

可女伶竟拔剑自刎了。

风观止眼睫颤抖滞于原地,手背青筋浮现,脸上的茫然顷刻间变作了愤怒。

她抬手一斩便将傀儡的头颅劈成了两半,仿佛如此尚不足以解恨,接连两刀将之彻底摧毁沉入湖底。

看着眼前的断臂残肢片刻后意识到失态的风观止大口喘息着迅速出手封锁紊乱的真气。

好生阴损……

这幻境似能无限放大入阵之人的感官和情绪,有那么一瞬她竟也不免着了道。

随着女伶的解体,深不见底的湖面突然泛起涟漪,以小舟为中心,涟漪形成无数个同心圆环向周遭扩散。

就在这时无数细密的气泡自幽深的湖底腾升上来,咕噜噜地于湖面裂开,深不见底的猩红湖水如同一锅煮沸的热汤产生剧烈的反应。

小舟有如怒海浮木,难以自持地随水波震荡摇曳。

震荡之中舟底隐现出大片的暗影并且随着气泡越扩越大。

定睛一看,隐约可以窥见湖下一个骇人的庞然巨物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升水。

“主人当心脚下!”句邪觉察到湖下异状足尖踏水飞奔而去。

然而随着一声震天撼地的破水巨响,数丈高的排浪将他掀飞倒地仿佛腰斩般剧痛难当,当即便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当他忍痛翻身爬起时,眼前一幕令他惊愕失色呼吸骤停——

只见一只硕大如峦的鳖首探出水面,棘刺纵横的头冠状若远古异兽,利齿密布的血盆大口张开足有数丈见宽仿佛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吞天毁地。

句邪双目含血青筋暴起,拖着残躯便要引身上前与之搏杀。

然而此时巨鳖已经阖上深渊巨口,犹如东海渚石沉然隐入巨浪消失在了猩红之渊。

斯须万籁俱寂,湖面空余阵阵涟漪,哪里还见什么人影……

-

方才一瞬地动山摇天旋地转,风观止觉察到自己好似被什么东西整个吞入了腹中。

经过一段曲折狭窄的甬道后急转直下头重脚轻地重重摔落在地,等周遭终于平息下来已然难辨东西南北了。

虽知身处幻境之中,可周身的黏腻腥臭还是激起了她的本能厌恶。

衣上掌心遍布粘稠之物,不用看也知道此刻这副模样有多狼狈了。

不过她算是看明白了,布阵之人虽然出手阴损狠辣却似乎无意发动绝杀,比起杀人夺命更像是在愚弄猎物。

虽不知其目的,但能如此大费周章设置伏布阵绝不会只图个兴味而已。

会点弄虚作假把式的江湖骗子一捞一大把,有本事混淆真假虚实的却不多见,如这般能拈界造境操控心魄的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念及此,她心中已然隐约有了论断。

风观止拭去手上污秽,盘腿席地而坐,食指中指并作斗状置于膝上。不多时便见白雾自头顶百会升起,与此同时一股黑流沿着中指指缝洇开缓缓滴落。

随着气冲迎香,鼻腔出现被细针反复揉捻的痛痒感,片刻后随着异物感消退原本积聚于鼻腔中的腥臭味也骤然消散了。

长舒口气,敛神调息正要起身,一只大手忽然自身后探出捂住了她的嘴。

风观止眉心一沉掌心作刀即刻做出瞬杀反击。

即将夺命之际,耳垂一热,耳畔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嘘,不要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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