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阴暗无光,冰火两重。

难道这便是阴曹地府?

可耳畔若有若无的水流声和鼻间的潮湿的草木清香似乎提醒着她尚在人间。

待到感官逐渐复苏,风观止感觉浑身的骨头像是被一寸寸碾得粉碎般已然疼得麻木,整个人如同放逐江上的一叶扁舟随着波流飘荡着。

不多时,眼前骤然出现了一缕刺眼的白芒,倏而扩散成一团光雾,待雾弥散开来眼前浮现出一张朦胧的人脸。

“小兄弟你醒了,可还有不适?”低沉浑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人低头看着她,五官轮廓朦胧如雾瞧不明晰,一双眼却是比头顶的月还要雪亮。

风观止仍处于迷蒙之中瞳孔扩散无法聚焦,茫然睁大双眼想要看清眼前一切却全然徒劳。

背后的温度顺着被汗水濡湿的布料潺潺传来,她一时辨不出自己此刻正身处何处。

眼前这人又是谁?

见人终于醒了常昑也才松了口气,习惯性地捋了捋粘在唇上的假胡须。

怀中青年苍白如纸眉心若颦凤目微张,秋泓似的乌眸盛着淡薄的雾汽竟生出几分女儿家的懵懂媚态,再想到此前在林间听到的对话此间缘由便多少能猜出一二了。

男生女相,不论在乱世还是治世,于布衣黔首都绝非幸事。

思及此他眼底浮现出一丝本能地悯然,抬指覆在青年的攒竹穴上,为其输送内力以驱翳明目。

随着内力源源不断地灌入,模糊的视线慢慢清晰起来,风观止逐渐看清了眼前之人的模样——

这是个看不大出具体年岁的男子,灰头土脸胡子拉碴,木簪斜插在发髻上额前凌乱坠下几绺乱发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邋遢无状不修边幅。

除了那双看上去还算透亮的眸子外整个人全无辨识性。

她向来有逢人不忘的本事,却对眼前这人毫无印象,此人究竟是敌是友有何目的?先前在林中将马帮一众撂倒的人便是他?

思绪杂糅,头又隐隐刺痛起来,风观止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刻自己正横躺在这男子怀中,身下颠簸动荡,竟然是在马背上。

对于这样过度亲密的接触令她难以抑制地蹙起眉头,想要坐起身来,腰肢却使不上力栽了回去胸口剧痛难当,额头登时又起了一层冷汗。

常昑也连忙抬手按住他的肩窝,安抚道:“你所中之毒极为霸道能撑到现在已属命大,虽服下百解散也只能暂时抑制毒发,短期内不可再催功运气否则恐难周全。”

他将青年脸上潜藏着的阴晴变化看在眼里,自然也捕获到了其中不加掩饰的厌嫌。

对此他倒不甚在意,扬唇一笑耐心解释道:“在下只有一匹马,劳请小兄弟暂且屈就,走捷径再行几里便能到馆舍了,届时再寻良医。”

寻医?

风观止不禁暗嗤,若寻常大夫能医又怎至于到今日这地步。

“你……”刚开口她突然忆起自己此刻还是男子装扮,好在此刻喉咙哑得像老木门,倒也没惹人注意,于是不动声色地敛起嗓音以男声询问,“你是何人?”

“自然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人。”只见这邋遢男人单手控着马目不转睛地看向前路,半是戏谑地耸了耸肩。

自诩善人,脸皮倒真不薄。

如此说来确是他放倒了马帮那几人,只是不知何出此举。

风观止抬眼看向他,用平淡的语气试探着问道:“素不相识,为何救我?”

“既见不平,如何不救。”

他嘴角扬起一个自然的弧度,望过来时眼眸映着澄澈的月光,竟透着几分少年人身上才可见的意气风发。

风观止垂下眼睫暗自思忖着,只当他在避实就虚。

常昑也觉察到了怀中人的静默,此前林中那一战便知这青年是个心思缜密之人,若是不讲明前因后果只怕难消他心中猜疑。

于是一边探道一边聊话起来。

他申时一刻便出了城,原想着行一段路两个时辰内赶到开元镇再落脚,结果半道上遇见一帮劫道的匪人,一番激战,直接单枪匹马杀上了瓦寨将其一锅给端了。

架是打得舒坦了,可回过神来发现已然月照中天了。

拴马裹衣打算就地歇息一晚,结果刚合上眼便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异动,循声过去便目睹了此前林间围剿一幕。

“事情便是这么个所以然。”常昑也从容地抬手拨开崖壁旁的树障,指挥着马儿靠旁缓行。

青年半眯着眼看着他未置一词,纤长的睫毛在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整个人看上去呈现出一种韧劲又单薄的矛盾感。

常昑也摸了摸下巴,显然是读懂了他眼中的追问之意:“小兄弟无须过度疑心,我这人向来随性,此番出手助你也不过是因为瞧着你比那几人顺眼些罢了。”

“……”

风观止垂眸分辨着这人的言外之意,蓦然想到什么,心头又紧了起来。

该不会刚躲过老淫贼的迫害又撞上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断袖吧??

还没等她会过意便听见一声喑哑的气音贴着身子传来,抬眼便看见这人喉结微动锋利的嘴角绷成了一条上扬的线。

……显然是在憋笑。

风观止眸光暗敛,此刻假面下的脸色估计也好看不到哪去。

常昑也没想太多,原是见他状态太过紧绷想要破个局,此刻见他没有搭言,便也意识到方才一番话大抵是惹误会了,适时收敛了笑意。

“戏言而已,切莫当真。”他清咳一声换了副神态正儿八经解释道,“崑山马帮那伙人我许久前便打过照面,说起来与寻常匪盗不同,向来劫富济贫扶危济弱虽有贼匪之名行的皆是侠义之举,是以并未相犯。自帮主屠烈音讯全无死生不明后如今余众受官僚驱策形同暗卫怕是与开春以来的平三关之政有关。”

点到为止,没再往深处解释。

他先前在林中无意听到了只言片语,大抵也知道青年开罪了什么人。

风观止没有搭话,作为亲历者她自是比旁人门儿清。

近年关内匪寇猖獗据地为王,为平乱安民今年开春以来几地折冲府联合发布削匪讨贼檄文,此策一出宛若万钧雷霆迫面而来直打得作乱的的匪寇措手不及,大半年来不仅仅是关西的势力滔天的巨贼反寇元气大伤东逃南撤就连距山立寨的绿林山匪也未能幸免,死伤不计其数,招安者众多。

气息渐顺,此刻她神色也已恢复如常,抬眼示意:“扶我起来。”

常昑也识趣地没再废话托着肩臂将人扶坐起来,用自己的胸膛给他当靠背。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更何况还是两个男人。

坐起身后视野终于开明了,难怪方才闻到了淡淡的水汽味,此时借着淡淡的月色能大致看清周遭环境。

只见马儿正缓行于潮湿狭窄的半山崖道上,身侧不到半丈远的地方便是雾气缭绕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涧,无须侧耳细听便能听见崖底汹涌的江流声,地形甚是险要。

“这便是你所说的捷径?”风观止抬眼看向一旁的月照秋山之景,尽量忽视身后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和似有若无的心跳。

“此片道区近日每过亥时便有大批人马夜调军资,避免招惹麻烦还得取道另行,这条山道险是险了些,却是截弯取直便捷之径。”常昑也坐正了些,方便他倚靠。

风观止不置可否地没有搭言,目光落在了黑暗中的群山。

昏沉的远山如同栖眠于明暗交界之域的古兽,穹顶朦胧的月轮此时已有斜沉之势,想来已时至后半夜了。

她此刻虽没再多问,心中的防备却没有半点松懈,对这人身份的怀疑更甚了。

从他的谈吐见识来看绝非凡辈,加之此前输送真气时她便隐约觉察到了他内力之深厚,如同无源之井全然探不到底。

当今武林能达到如此境界的且不说是凤毛麟角至少也是大成之流了,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过既然眼下他未表露出明显的恶意而自己又伤情未愈无法运功,倒不如先姑且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待养精蓄锐再寻机抽身。

思罢,她试着沉下心内窥经络,吐纳之间能隐约感受原本溃散的真气已然有逐渐凝聚之象,虽此刻仍然运行受滞,这一轮也总算是暂且捱过去了。

几个月后又当如何犹未可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与此同时常昑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身前之人的反应。

只见他侧脸线条紧绷着肩背虚提出于惯性般保持着一种相对吃力的防御状态整个人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常昑也识人如炬,自然知道这是常年刀口舔血之人才会有的本能反应,哪怕再极力掩饰刻进骨子里东西还是如何都掩盖不了。

说起来虽然此番不过初识,却觉这青年颇有几分面善,一时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见他此刻神情沉敛静默无言,也不知是否还在忧虑此前的追杀,常昑也笑着宽慰道:“你且安心,此道乃是天然落成隐蔽少有人知,借道的鬼都比过路的人多,断然不会要有人寻来。”

然而这话还没落音,便听见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自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估摸着距离不过一里,细听此间动静,可全然不止三五人。

嘴开光了这是……

混迹江湖时间长了未见其人都能分辨出不同脚步声的区别,猎物和猎人从来都对彼此有着极为敏锐的感知天赋,眼下听来,便晓来者不善。

“怎么?”风观止觉察到身后紧贴着的人胸膛紧绷起来,惑然转过头来询问。

她此刻内力紊乱,五感也近乎常人,除了山涧的喧哗的流水便只听得见簌簌的山风声了。

“有苍蝇跟来了。”常昑也扯了扯嘴角,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低头拍了拍马儿侧颈,“小花,坏人都到跟前了可别顾着观风赏月了。”

风观止一愣,意识到“小花”竟是在叫身下这匹马高大精壮的黑马……

莫名有种猛汉簪花扮俏姑娘的奇妙观感。

说话间身后不到一箭之地已经能看见绰绰人影了,追上来也不过早晚的事。

马儿“吭哧吭哧”打了记响鼻扭头看一眼,竟然十分通人性地撒开蹄子疾驰起来。

四蹄翻飞状若神驹,在险峻的山道上简直如履平地。

“小兄弟你仇家可真不少啊。”

常昑也单手攥着缰绳,一只手虚放于腰侧,以便护住身旁之人防范意外。

正说着便听见身后一个粗犷的声音惊破夜色,杀机尽露地叫嚣着:“妈了个巴子的,姓左的你今日插翅也难逃了,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风观止面色淡漠地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身后的大队人马两骑并驱眼见着就要赶了上来。

“看来不是寻我讨债的。”

山道崎岖狭窄还布满了绊脚的落石,徒步跑动都须小心谨慎,这些人竟然都像不怕死似的骑着马横冲直撞莽然突进,若真于此处交手断然是讨不到分毫好处的。

“抱歉了,这还是我半年前在开州的结的梁子,没想到竟追到这地界来了。”常昑也尴尬一笑,抬掌使出内力猛然一震便将身后的山岩震落了几大块,虽无法完全挡住来路也多少能暂时拖延一些时间。

风观止并想了解这人的私怨,只要能够安全逃离便万事大吉。

然而天不遂人愿,正疾驰的马儿突然仰天嘶鸣一声刹住了蹄子,若非常昑也眼疾手快控住了马辔只怕连人带马都要翻下山崖去。

“小花,冷静。”常昑也一手挽住身前人的腰,一边不忘安抚马儿的躁动。

风观止即时紧攥住缰绳稳住了身子,几乎出于本能地将腰上的手拍落。

常昑也撤回手没说什么,示意马儿走近察看。

只见前方原本的一体的山道因为山体坍塌而断裂开来形成了一道数丈宽的天堑,全然断绝了前路。

风观止眉心微蹙,眸光一瞬黯了下去。

“难办,一匹马驮着两个人的重量怕是跃不过去。”常昑也摸了摸下巴举目丈量着,脸上似有思虑。

在此当口身后的追兵已经避开阻碍眼看着就要迫近了,情势已然不容乐观。

闻听此言风观止眸光骤然冷了下去,手不动声色地按上了藏在靴子里刀柄。

只要身后之人胆敢表露出丝毫祸心她势必会毫不犹豫地祭出殊死一击。

“看来也只能赌赌运气了。”常昑也舒了口气,面上未见半分烦恼之色,反而笑着侧过脸问道,“你怕不怕死?”

风观止抬起头面色清冷地看着他,显然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难道还有的选?”

“没有。”常昑也粲然扬唇如实言道,一双眼雪亮如芒,盛着莫名令人信服的力量。

风观止回过头来没说什么,攥紧马辔的手算是默许了。

与此同时身后赶至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哈哈哈哈,天助我也!你这鸟人命数该绝,若是即刻跪下讨饶兴许爷爷还可以考虑许你个轻快的死法。”

没有理会周遭嘈杂刺耳的挑衅声,常昑也将缰绳缠绕手心几圈,低头确认:“坐稳了?”

风观止颔首,默然调整身姿扶稳了马鞍。

“小花争口气,跳过去请你吃祁北大萝卜。”常昑也抚摸着马儿的耳朵,似在商榷。

原本还焦躁地磨着蹄子的马儿此刻像是听懂了话似的甩了甩鬃毛后撤几步,一身油光锃亮的皮毛在月色下泛着异彩,虬结的肌肉绷硬如铁,蓄势待发。

“驾!”

没有犹疑,他攥紧缰绳一拍马腹。

随着指令给出,架好势的马儿飞矢般几个垫步飞奔至断崖边然后猛地一蹬腿,身躯如同一道长虹径直跃了出去。

风从涧底升起,仿若无形的阻力在拉扯着。

过重的负担使得马儿跃身的弧度都被压了下去,颓势尽显。

做不到……

两个人还是太沉了。

风观止俯低腰身,浓密的眼睫下寒波暗潜。

而此刻身畔之人正全神贯注留意情势准备动身,全然没注意到身旁之人的动作。

一切都发生在火石电光之间。

待常昑也意识到缰绳被割断时胸膛已经结结实实挨了猛力一掌。

身形虚晃,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有如断翅之鸟径直坠下崖去转眼间便消没在了云隐处……

失去一人的重量后马儿四蹄凌空一蹬,震落无数碎石,终于还是堪堪登上了岸。

落地后风观止心有余悸地趴在马背上大口喘着气,看着身侧雾气缭绕深不见底的深涧,脸上只余下冰冷的决然。

“对不住,我不能赌。”

哪怕只有一成风险也不能。

此时对岸那伙人下了马站在断崖边张望嘴上骂骂咧咧颇有几分未能手刃仇人的悻悻不甘却实在难掩大仇得报的快然喜色:“妈了个巴子,便宜这短命鬼了!”

风观止深吸一口气撤回目光,坐起身来欲催马离去,然而就在此刻身下的马儿突然毫无征兆掠起双蹄发了狂似的一阵胡蹬乱踢势要将人掀落烈性难当。

她反应敏捷地抓住了辔头想要控住马,可方才割得太深此刻整个辔头连同嚼子都登时开了线。

该死!

猝不及防间整个人被一股霸劲凌空掀飞出去,胸口挨了重重一击。

被踢中的胸骨剧痛难当,顿时真气紊乱重心失衡。

出于求生本能她想要用尽余力攀住崖边却失了手,紧接着便如同滚石般从万刃悬崖落了下去。

强烈的失重感排山倒海而来,胸腔像是裂开了一个大洞,风死命地往里灌,耳畔也嗡嗡直响。

看着头顶逐渐褪去了的光亮,她忽然莫名想发笑。

所谓的现世报,也不外乎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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