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郢州,十里亭外。

虽说已至清秋南境地界拥着一轮黄灿灿的日头气温依旧舒适宜人,更别提午后的小南风一刮,勾得行脚客直打哈欠。

一面脏得看不出底色的破酒旌正歪咧咧地插在土堆上,半断不断的绸子随风飞扬,老远就能瞧见。

难得的行路好天气,此刻酒肆外的几张方桌都坐满了人,反倒是相对避光的堂内只见零散几道身形。

有些散客端着碟酱牛肉揣着坛酒就蹲身往太阳底下一猫,懒懒洋洋地倚着石阶偶尔跟旁人闲话三两句,海说神聊中各地口音混成一团。

除了偶尔过路的农人,基本都是些南来北往经商跑货的江湖人,个个瞧着豪迈和气,细腰上都悬着真家伙。

举目扫去,槐树旁的那桌却是由外醒目——

只见一个束发垂辫身体庞如丘的壮硕汉子与粉雕玉砌的黄衫女童同桌而坐,二人点了足足四只烧鹅和一整条羊腿。

女娃娃放下筷子双手捧着粉团似的小脸蛋,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瞅瞅对面双手并用吃得油光满面津津有味的同伴,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没趣。

这般奇怪的组合怕是任谁都忍不住瞧上一眼。

此时吃得正欢的壮汉突然听见了女娃娃的叹息声,愣愣地抬眼看了看,随即扔下羊腿抬袖抹掉嘴上油花,将菜碟全推到她面前。

“宝儿,你吃、吃……肉,好吃!”

壮汉咧嘴笑着,尽管身高九尺魁梧奇伟神态举动却憨直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显然是有痴愚之症。

常宝儿撇撇嘴粉嘟嘟的脸上梨涡隐现,再次叹了口气,一派老成地摆手说道:“阿方你还是自己吃吧,我没胃口。”

“可是……”阿方闻言张着嘴愣坐那儿,眼珠子一动不动像是一时忘了该如何应答。

“可是什么可是,难不成我每顿吃几粒米爹娘他们都嘱咐了要你数清楚?”常宝儿抿唇一笑,人小鬼大地学着人家喝酒似的豪迈十足地一口饮尽杯中茶水,而后长舒了一口气。

“没、没有。”阿方脑袋摇得像只陀螺,背书似的说道,“师父师娘只要阿方保护宝儿安全,将宝儿带回去,可是……”

“你很啰嗦哎,哪有那么多可是。”常宝儿撅着嘴,嘴角都能挂油壶了,脸上的不高兴一目了然。

“可是不好好吃饭会长、长不高,宝儿以后要长这么高。”说完阿方挥舞着双手举过头顶比划着高矮,面上认真的神情彰显着重视。

常宝儿被他手忙脚乱的一顿比划给逗笑了,将菜碟推了过去:“你还是别胡说了,我要真长这么高岂不是能吓死一街人,还用得着学什么武功。”

见她笑了,阿方不明所以地挠了挠脑袋也跟着哈哈大笑。

“阿方,我问你,是我对你好还是爹娘对你好?”常宝儿双手支在桌上,一对圆溜溜的眼儿眯成了月牙,古灵精怪地挑眉问道。

阿方不算大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着,似在认真思考一个极为严肃的问题,额头上都紧张地渗出汗珠来了,片刻后才终于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答道:“宝儿好……师父师娘也好……”

“嘁,阿方你什么时候也学着我哥那套敷衍假话了,十根指头还有长短呢,谁对你更好还不知道喔。”

常宝儿掰着白白胖胖的小手指细数道:“那你想想平时有好吃的东西都是谁留给你的,你打碎了爹的白玉瓷瓶都是谁替你背的锅,还有哦……”

“宝儿好,宝儿你对阿方最好!”阿方急切地大力砸着桌子难以自控地嘟囔着,动静引来周遭一众目光。

邻桌一个圆脸厚唇头束红巾的青年汉子探着脑袋,戏谑言道:“小娃娃,你这阿弟是想糖吃了吧,叔叔给你两文钱买糖可好。”

没有理会周遭的哄笑,常宝儿费力捧起羊腿塞给阿方,耐心安抚道:“好啦好啦,阿方乖,你羊腿还没吃完呢,一会儿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安抚好阿方后她松了口气抹掉手上的油渍,转头看向邻桌,天真无邪的小脸上浮现出灿然笑靥。

“多谢叔叔好意,不过比起糖呢阿方更爱吃肉,尤其是肥瘦相间的滩涂羊。他天生神力剥皮削骨便是一瞬的事,羊儿眨着眼还没反应过来便料理好了,那红通通的肉筋还一汩汩地跳呢,啧,可鲜美了。”边说还边哧溜吸了吸口水,黑黝黝的瞳仁儿里闪烁着诡谲的光。

此言一出原本还想借机讥讽打趣几句的人一时都哑然相觑脸皮抽搐话到嘴旁浑笑两声也作罢了。

说来也怪,虽不过是个总角小儿周身不凡气度已是令人不敢小觑,不知是哪家的女公子。

常宝儿没再搭理他们背过身来,原本扬起的嘴角也耷了下去,咕哝道:“哼,讨厌鬼。”

一旁的阿方啃着羊腿筋,不明所以地嘿嘿傻笑露出两排雪亮的大牙。

“阿方啊,那既然我对你这么好,你是不是也该回报我呢。”常宝儿一粒粒抛着花生米,图穷匕见。

“啊……?”阿方眼睛看了过来,表情惑然,嘴上片刻没停。

“你看啊,反正爹娘他们也不在这儿,你就放我走好不好。”常宝儿以手掩嘴悄声说道,乌黑透亮的眸子蓄着狡黠笑意。

“不、不行,师父师娘让阿方带宝儿回去。”阿方大口咀嚼着肉筋。

“哎呀,你这人就不会变通一下嘛。”常宝儿扔掉花生米,恼然道,“又无旁人知晓,你就说没寻找到我不就成了。”

“不能说谎,阿方找到宝儿了,找到了!宝儿一个人,危险。”阿方神情严肃地握住羊腿,瘪着嘴,眉心皱成一个大大的川字。

“唉,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常宝儿摆摆手泄气地往桌上一趴,寻思着阿方这人向来油盐不进只认死理看来只能另找机会脱身了。

正低头盯着脚尖发呆犯困,视野中忽然经过的几双的靴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常宝儿不动声色地坐起身来,假装随意地扭头看去,只见方才打桌边过身的是三个衣着奇特的家伙。

一老一少还有个头戴兜帽长袍裹身的人。

其中那个青年人一身拼布彩衣身形瘦高面上戴了个青铜面具遮住了额头到右颊那片,露出来的皮肤白得发青,唇形单薄唇峰饱满、眼角尖锐眼尾上扬,典型的寡情面相。

青年人只手扶着那个戴兜帽的人走在前头,坐在了前边那个刚空出来的桌位上,紧随其后的是个身形佝偻满脑袋陈旧癞疮斑痕拄着一柄奇怪蛇头禅杖的老和尚。

令常宝儿感到古怪的是那个浑身裹得严实的人,看身形骨架应该是个女子。

方才三人经过时,只有她一人步伐虚浮脚尖点地瞧着像走路细看之下几乎是飘过去的。

若不是白日里见了鬼,那便只可能是被点了穴道被这彩衣男子暗驭内力托着走的。

有意思。

常宝儿眸子一亮骤然精神了,眼珠滴溜一转,来了主意。

见她起身要走阿方赶紧跟着站起身来,像堵高墙似的挡住了去路。

“这是作甚,我还逃得了不成,你吃着,我去别桌拿些苦酒给你调调味。”

常宝儿乖巧一笑,拍拍他的胳膊,说完便朝着前边那桌行去。

阿方默默坐了下来,目光却始终盯着新来的那桌,他虽先天失慧但身为动物的直觉却是异常灵敏,从那三人经过时他便觉察到了异常。

“呀,今日这天气可真不错啊。”

常宝儿人小鬼大地背着手踱到了那老和尚身侧,假模假式地抬手遮阳望了望天,转身便自然地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空着的板凳上。

“爷爷,可以借用一下苦酒吗,我那桌的倒光了。”她粲然一笑露出两颗天真俏皮的小虎牙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那壶酱料。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还是个小孩儿呢。

然而老和尚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光秃秃的眉骨下那对发黄的眼珠子活像猫眼珠,怪吓人的,干枯开裂的嘴巴像是被缝上了似的没吐出半个音。

常宝儿咽了口唾沫,就在她脸上的笑快绷不住时对面那个彩衣男子蓦然出言帮她解了围。

“小妹妹,我这位朋友生性不爱说话,你要的东西只管拿去便是。”彩衣男子薄唇微扬,指尖一抬便隔空将小壶推到了她身前。

“哇,谢谢大哥哥,大哥哥你好厉害!”常宝儿睁大了眼睛,这会儿一半是假装一半发自内心地惊叹,虽早瞧出这人武功不低却也没想到内功会这么强。

“还真是个讨喜的小丫头,去吧。”这彩衣男子一笑脸上的凉薄之感便尽数消散了,反倒多了几分平易近人。

常宝儿乖巧地点点头,自然是没忘记过来这趟的目的,拿酱料壶的时候演技精地一个失手便将壶里的汁水倒了满桌。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都怪我……”她一边拿出手帕擦桌子,一边趁机用余光打量坐在身侧这个裹得严实一动不动的人。

这个角度能将她的相貌看得分明——

只见宽大的兜帽下是一张明丽不失英的脸,瞧着约摸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头发散乱着,嘴角还挂着彩。

此刻这少女正如同看着救命稻草似的看着她,整张脸似乎只有眉眼勉强能动,尽管如此,依旧在用尽全力求救。

常宝儿愣神间便听见彩衣男子平淡地提醒道:“小妹妹,不想受伤便自己躲远些。”

“啊?”

常宝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气氛不对劲,一抬眼便瞧见原本吃喝休息的各桌人此刻都放下了筷子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周遭一片死寂。

就连原本忙里忙外来回跑堂的伙计此刻都抄上了家伙,神色凌厉地盯着这桌三人,情势一触即发。

常宝儿只觉肩头一紧,旋即整个人就被一股猛力带离局中。

与此同时,刀剑出鞘,一阵光影缭乱间方才那三人已经被众人团团围困起来,两个人对付这么一大帮子的人,只怕凶多吉少。

“宝儿,危……危险。”

常宝儿转头看见身侧的阿方,此刻才终于安心了不少,突然想起那个方才那少女的目光,顿时心上又像是有万千蚂蚁在爬似的再度焦虑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她手足无措之时,只见冷光兀地一现,随后便闻痛号之声骤起,接二连三地看见有人被罡劲的内力震飞出去。

原本密不透风的人墙此刻竟然被生生破开了一道缺口,灵蛇般的软剑快得如同风刃,毫不留情地收割着草芥般的性命。

看着被击地倒地不断吐血逐渐没了气息的红巾汉子,就在方才他还和同伴打趣哄笑此刻已然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阿方,我要救她。”

常宝儿指着混乱的人潮中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纤瘦身影,下定决心。

阿方低头看了她一眼,又抬眼看向人群中那抹亮色身影,点了点头,下一刻便出现在了那彩衣男子跟前。

二人即刻便对上了招。

只见山峦般壮硕的身躯异常灵活地与彩衣男子缠斗着,一个猛如金刚一个巧若游龙,几番对抗,如同龙虎之斗,旁人全然近身不得。

趁此时机常宝儿悄悄绕开来到后方,避开杀机摸到少女身后,哈了口气,抬指按照以前学过的解穴方法在几处大穴点了几下。

点了两遍才终于见少女终于有了反应,卸下了紧绷。

“姐姐,快跟我走。”

来不及多言,常宝儿屏气敛息拉着少女的手灵巧地避开刀剑穿过人潮,好不容易终于突出了重围。

常宝儿松开少女的手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才长舒了一口气,白皙的小脸上此刻都盈出了汗珠,红扑扑的,像极了刚蒸熟的糯米丸子。

“咱们先溜,阿方可厉害了,不多时便能跟上来。”

然而二人正拔腿要走,忽见头顶灰影一闪,紧接着便见原本遁迹潜形的癞头老和尚此刻正站在了面前,依旧是那副漠然神情看着她。

前路已断。

“你……”

常宝儿感觉自己的手心都被汗水濡湿了,还没来得及交涉便听见身后轰然一声巨响。

回头望去,只见阿方正满脸痛苦地仰面倒在地上,身上可见多处血口,猩红刺目,而彩衣男子正抬腿踩在他胸腹上,锋利的软剑如蓄势之蛇抬指便可夺命于无形。

“阿方!”

看着满地横尸和身受重伤的阿方,此刻常宝儿心都凉透了半截。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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