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空井、月光

春节前一周,刚好是宋书仪的生日。不少亲近好友去她家里庆祝,私下开了场聚会。

郑经云极少参加生日宴会,这回不得不去。

一是因为老爷子指派,和宋家不能断了来往。趁着这过年的好时候,面上缓和两家的关系,也算是先前宋家经手帮忙弄到那幅画作的回礼。

二是因为,宋书仪失恋了。

向来不轻易以素颜示人的宋书仪,顶着红肿狼狈的眼睛,神形憔悴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朋友们认出她手腕上戴着的白玉手镯,是那位演员前任不久前送她的礼物,都心照不宣地绕开话题,聊起无关痛痒的八卦。

宋书仪却始终提不起兴致。听到一半,不知被哪个字眼戳到了痛处,鼻尖禁不住地泛红。

朋友们连连手忙脚乱地劝慰。

坐在旁边的郑经云看她一眼:

“有什么不能翻篇的,再找一个不就行了?”

宋书仪一口气哽在喉头。

“你以为谁都和你这王八蛋一样冷血?少在这里说风凉话!”

郑经云笑了声:“我可没因为家里一句八字不合,立刻把人给甩了。”

“……”

宋书仪被他噎得没话说。半晌,才反驳道:

“我和你不一样,我对他可是真心的。”

她从郑经云手中夺走香烟,刚吸一口便被呛到,甩手扔进了烟灰缸。再将他由上至下打量一遍,横竖看不顺眼:

今日朋友们为捧她的场,均是做了造型配了首饰盛装出席,偏他一人,穿着件丝绸开衫,扣子也没系全,倜傥得像是到楼下喝杯咖啡。

眼见时间差不多,宴席已经准备好,宋书仪没再搭理他,叫上众人到外面的草坪去。

三层新鲜制成的蛋糕摆在场地的中央。宋书仪当众开了几瓶昂贵的香槟,又和朋友们放起了烟花。

橙色黄色包装的礼物堆在草坪上像座小山,她拆了没几个,心情已经大好,顺势将在场的朋友一一介绍给大家认识。

好半天没见某人的身影,宋书仪转眼一看,见郑经云旁若无人地踩在精心修剪的草坪上,身后跟了一丛主厨和主管。

服务生卖力从后台取来一瓶红酒向他展示,主管同时躬身提醒他留意脚下的台阶,将人伺候得面面俱到,郑经云也就心安理得地受着,明摆着是一副非在钱里浸过不能习得的脾性。

他们神情紧绷地介绍每道菜肴的产地、搭配及口感,郑经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

她循着方向一望,这才留意到他在看什么。

原是对面那条街,一群音乐学院的学生正为某个募捐会,在临时搭起的简易舞台上排练。

音乐断断续续地飘来,提琴拉得磕磕绊绊,小号声更是不堪入耳。

宋书仪轻嗤:重金请来的交响乐队,方才在室内演出,他没兴趣。看几个小孩吹拉弹唱,他反倒觉得很有意思。

郑王八的品位还是这么一言难尽。

宋书仪朝他走过去:

“这厨师是思晚替我主张的,你要是喜欢,带走就是。”

郑经云没搭腔。他对这地方没什么兴趣——宋家这群老古董从上到下都喜欢讲究的中式料理,从来不合他的胃口。

宋书仪也没指望他真的回话。她说:“你还没见过思晚吧,指不定她能对你的脾气,你不是最喜欢那种类型的么?”

郑经云笑了声:“几时轮得上你给人牵线了。”

宋书仪笑笑:

“梁嘉英毕竟和我们不是同一路人。”

“不过,看她跟了你这么久,怎么说断就断了?”

郑经云单手插在裤兜,随手拿了块点心:“老爷子派人来了。我没必要白给自己找不痛快。”

宋书仪笑了:“我还以为你是动了真感情。”

她拿起一块蛋糕,边说:“要我说,何必这样挑剔?”

“你就依照你爷爷的想法,随便找一个各玩各的么。碰见喜欢的,大不了就在外面养着,干嘛自找麻烦?”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和郑家对着干。咱们这群人,哪个不是和家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有什么理由和自家人伤筋动骨?”

郑经云声势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左手顺势往她手腕一按。

宋书仪被他猝不及防的动作带得失重,反应过来时,双手都被奶油浸得一片狼藉。

她匆忙抽纸去擦,郑经云已经转身走了。

这王八蛋!

宋书仪怒火中烧。她狼狈擦干净手指,冷笑看向他背影:

不过是长得帅,又背靠着郑家罢了——实际在这圈子里头,简直是个异类。

到底是中途捡回来的私生子,和她们不是一路人。这男人表面看起来随和,骨子里什么都不在乎,根本就是随心所欲。

无论是挑男友还是床伴,宋书仪都看不上他。

男人么,最多只是个解闷消遣,要找人陪,她分分钟弄一打更听话的来。像这种性格捉摸不透,甚至乖戾的男人,她才没闲心去揣摩研究。

聚会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热闹。

今天来的很多都是宋书仪大学里认识的同学,平时很少和这圈子里的人有交集,好奇心格外旺盛。

他们凑在郑经云身边,话题从他的年龄背景,他的跑车别墅,直问到郑家上个世纪的年代故事。

郑经云半是戏弄地搭腔,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家事。

听见有人要他的电话号码,他慢条斯理地讲了一半,剩下的数字则让对方逐一去试。

眼看人越聚越多,气氛收不住地沸腾起来。

听说郑经云人在这里,到了后面,连那些原本推辞说没空来的,以及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急匆匆地赶到。

有领了刚出道的演员到他面前,要介绍做媒的。还有主动拉拢他喝酒,向他借钱投资的。

郑经云没耐心全程陪同,干脆撇下人群去了走廊。

走廊沿袭中式风格,随处可见的瓷瓶和山水画,都是百年前传下来的古董。

一串急切的脚步声自后跟了过来。

郑经云站在窗台前,往身侧看了一眼。

是先前问他要手机号码的那人。

他冷冰冰的眼神同方才派若两人,让她迟疑一瞬,仓促停下脚步,攥紧手里的皮包。

畏惧随后涌现。

她转身,快步走掉了。

窗户下面是个天井。郑经云点燃了香烟,看见里面的玉兰开了。

这花的花期很长,开花时也缓慢。

想起先前哪次在博物馆里看画时,嘉英曾提起想见一回这花开时的样子。他随手拿手机的相机,拍了张照片下来。

郑微烟说的没有错。在梁嘉英身上,他已经耗得够久。

仔细想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是这段日子过得挺舒心而已。

郑经云看着壁架上的青釉瓷瓶。

他不是宋书仪那样的收藏家。大部分东西对他而言,只能算得上不好不坏。

因此也无所谓它们的得失,更没什么执念可言。

郑经云正将那张照片删去,这时候看见郑微烟发来的消息,叫他明天到老爷子那儿去一趟。

她虽没明说,也能猜出是证监会派人来调查的事。

他笑了声。

总归还得要见上一面。

这么久没碰面,他也该回去看看,顺便把退婚的事也提了。

既然晏家那边来了人,指不定也得找时间吃顿饭。

他正思索着明天回郑家该带点什么礼物,想到这儿,突然被一点声响打断。

像是石头投进空井发出的回响。

郑经云惊觉回神。

窗台边沿不知何时进来一只鸟儿。

郑经云仔细端详,是只很漂亮的鸟儿。黑羽白尾,眼睛边上的花纹像是缀了一圈珍珠。

它停在那里凝视。一两秒眨眼的功夫,振翅扑簌簌地飞走了。

天井里空空荡荡。

梁嘉英过着鸡飞狗跳的日子。

家里正为梁老太太的病情吵得不可开交。

梁正林要将她送到医院里去接受治疗,梁正骐则很硬气地坚称,老太太一定要在家里养病。

最终还是嘉英收买了一位港城颇有名望的算命学泰斗,搬出天时地利人和的箴言,才勉强让梁正骐松口。

他照着黄历选定了一个阴冷的雨天,将老太太挪到了医院里。

老太太虽然住进最好的医院,清醒的时候却越来越少,能做决断的时日为数不多。梁正林将立遗嘱一事提上日程,梁正骐则将他大骂一通,指责他是咒母亲去死。

两人在餐厅里当众打起来,险些闹到警察来。

梁嘉英闻言赶到,梁正骐已然醉得不省人事。

见到嘉英,他像只颓败的公鸡,嘴里不断重复着自己的弟弟长了本事,竟敢什么话也不听,不将他这个哥哥看在眼里。

接着紧紧抓住嘉英念叨:和郑家的婚事一定还有转机,他一定会想办法。

梁嘉英搀扶着梁正骐上了车,看着黑色轿车远去,细雨密密落在她的肩头。

她转身,沿着街道向晚上吃饭的地方慢慢走去。

老旧历史建筑旁的黑色街灯悉数亮起。日落时分,店铺尚未打烊,一对情侣正在檐下拥吻。

刚转过一个弯,耳旁忽然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嘉英抬头,便见郑经云的车停在街边。

回港城这么久,两人还没打过照面。

港城不算大,好几次她都差点碰见他,只不过有意绕着他走。

之所以躲着他走,并非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不过是看着眼烦。

郑经云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像是在等人。这时朝她的方向瞥来一眼。

灯光映照下,他气质出脱的骨相更加分明。

他们漠然地对视,就像从未交汇的陌生人。

车门另一边随后有人上了车。

郑经云收回视线,车子便开走了。

嘉英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向前走去。

她心里仍有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

仿佛悬着一个气球,线其实早已断了,手里却还总觉得握着什么。

现在她知道,她握住的只是一段虚无月光。

听闻梁嘉英晚上在朋友的酒吧喝酒,季廷业将满屋的客人推给了旁人,开车赶到。

进了门,他先是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酒醉的梁嘉英,随后笑着朝一众朋友走去。

季廷业向来坐拥好人缘,很快游刃有余地聊起酒桌上的话题,其中亦不乏有人将他捧着敬着——

尽管他对自己的家事避而不谈,熟悉的朋友心知肚明:

季家老爷子今年八十大寿,过几月便要退休,一并宣读家产的处置。季家子嗣众多,然而近些年核心的产业,早就牢牢掌握在三公子的手中。

等快要散场的时候,季廷业才走过去,扶起沙发上喝醉的嘉英。

这时听见有人背后议论梁家的坏话,他动动手指,将那桌人给请了出去。

嘉英意识朦胧,没听见那些闲言碎语,只感到冷风灌进鼻腔。她头也没抬地说:

“……被王八蛋给骗了。”

听见她的呢喃,季廷业忍不住侧过脸,凑近一些,沉默了会,说:

“那就看看我吧。”

他将一块披肩盖在她的腿上,取过她口袋里的钥匙,上面系着枚他没见过的绿石头吊坠。

季廷业眼光锐利地扫过去。哄骗似的温和发问:

“别人送你的?”

嘉英像是已经睡过去。

她垂着眼睫,酒气里,也不知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季廷业静心听了好一阵,才分辨清楚那声音。

她说:我再也不想上当了。

——离原定的日子过去好几天,郑经云仍没在老爷子那儿现身,一并也没回郑微烟任何消息。

他今天本来是被陈清荣请去了某个商业上的饭局,中途接到电话,去接喝醉了的宋书仪:

这女人不知秉着什么恶趣味,夜场的临时联系人,竟填了他的名字。

怕她真出什么意外,宋家那里不好交代,郑经云还是费心去了一趟。

他走得太过匆忙,以至于身边的人都没反应过来。

陈清荣喝得酩酊大醉,正到处问郑经云去哪儿了,这时看见茶几上有一部手机,便向旁边的人问谁的电话。

对方瞥了眼,说,郑公子的。

说完便笑了:

“瞧瞧,手机都忘了拿。”

忽然听见桌上一段铃声突兀地响起。

哪来的这么老掉牙的歌?

陈清荣有些糊涂。周围的人也一头雾水。

直到发现这铃声来自郑经云的手机,其他人后知后觉地回神,接着爆发出大笑。

这曲子得是上个世纪的东西了吧!

陈清荣却没跟着笑。

他愣住了。

这人万年不变的系统默认铃声,怎么换成了这种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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