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弥的婚礼定在农历的二十七,没特意请人挑日子,更不讲究什么凶吉宜忌,只为到场的朋友们能够尽兴。
嘉英今日有些鼻塞感冒。
昨夜凌晨医院打来电话,她冒雨赶去陪护了老太太整夜。早上叫车来这里,路上又接到梁正骐的电话,一遍遍地催问项目上的进展,边自说自话地念叨起和郑家的婚事。
正心烦意乱的时候,某个熟悉的声音从旁响起:
“好巧,你怎么也在这里?”
梁嘉英转过目光。季廷业穿着休闲舒适的亚麻西装,显眼得几乎要抢了新郎风头。
他慢条斯理地剥着一只橘子:“上回你把外套落在了我这里,什么时候来取?”
嘉英摆手:“下次有机会。”
“郑家没有再为难你吧?”
“……”
嘉英这回没吭声,季廷业轻嗤,阴阳怪气地评价:“大不了我托人去和郑家讲一声,你们这不伦不类的婚约,有什么好挂念的。”
“你还有这份本事?”
季廷业见她的注意力被吸引,纵容地笑了:“当然只是哄你开心。”
他摊开手掌分给她一瓣剥好的橘子,旷野里响起几声悠长的鸣钟,仪式开始了。
梁嘉英在席间入座,季廷业紧随坐在她身旁。
“上个月我车祸住院,怎么不来看一看我?”
她回:“谁叫你又跟人家飙车,不出事才怪。”
季廷业轻哼:“作为补偿,周三我定了位置,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嘉英顿了顿,玩笑道:“我要先考虑下我的排期。”
到了证婚人发言,她认出熟悉的面孔,惊讶道:“阿伟?好久没见过他。”
季廷业从旁看过去,悠哉评价:
“他中学时暗恋过你。”
“又在胡说八道。”
季廷业仅是笑笑。
他侧目看向嘉英,那一缕深棕的发丝在空中飘荡,搅得他莫名心烦,手指意味不明地落过去,她却忽然转头:
“你干嘛?”
季廷业放下手臂,顺势搭在她身后的椅背:
“还在为郑经云伤心?”
嘉英摇头:“我和他没什么。”
“郑家这件联姻泡了汤,等你实在嫁不出去,不妨求我。”
她瞪他一眼:“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季廷业扯了下唇角:“不可以吗?”
坐席前方的摄影师正朝他们招手。季廷业顺势挽过她的腰,直面镜头,坦然自若地低语:
“笑一个。”
闪光灯“咔嚓”地亮起,吐出一张正方形的相片,两人的形象慢慢显影。
季廷业接过来,得意地看看照片里嘉英猝不及防的惊讶表情,当作胜利品装进了口袋。
过后的鸡尾酒派对上,嘉英碰见了几个老朋友。她们边喝酒边叙旧,很快被某个男星出身的酒保吸引了过去。
酒保身边早已围满了客人。大家兴致勃勃地提出不同主题,请他帮忙调制鸡尾酒。
最热门的主题当属“发财”。
轮到嘉英,她要了一杯“好运”。
转身时,嘉英看见季廷业正倚着喷泉休息。
他方才同不少朋友喝过酒,大约是累了,脸深深埋在双掌间,额前碎发没精打采地塌陷,流露出某种孩子气的天真。
嘉英朝外面看了一眼:“你的车来了。”
季廷业苦笑道:“喝得太多,走不动了,你扶扶我吧。”
这男人分明睁眼讲瞎话,嘉英本不打算理,季廷业这时突然抬眼。
他的脸颊和眼睛在近在咫尺,和记忆里的形象似乎不同。
嘉英微怔。
喷泉的水花溅起,凉凉的落在她脸颊。空气中流淌的彩色香气漫过她的视线,他灰色睫毛下的黑眸像盛着霞色的琉璃。
这个瞬间,她忽然想起若干年前的某次暑假,季廷业偷偷开大哥的车带她兜风,却不熟练地在盘山公路上弯弯绕绕,始终找不到出口。
车子在山腰的公路熄火,他们共同瘫倒在驾驶座,透过狭窄的天窗,看头顶飞掠的鸟群和茫茫的晚霞。
停顿时,手里的酒杯被他夺走。
季廷业抿了口薄红的酒液。
嘉英的目光落在他的小臂上。那里很久以前因为滑雪摔断了胳膊,留下一块突出的地方。
沉默片刻,她说:
“谢谢你那时候一直来看我。”
季廷业知道她指的是梁云升去世的时候。
“呆瓜。”
他低低骂了声,垂首同她对视。
嘉英明显在走神。
她的头发被晨间的雨雾打湿,尚未干透,晶亮的露水落在发间,就像粼粼荡漾的白纱。
季廷业的视线从她纤细光滑的脖颈,一路滑至身上的长裙,喉结滑动:
“每次参加婚礼,都要穿蓝色?”
嘉英没注意他的视线。
她盯住被他夺走的酒杯,终于像是沉不住气,欲言又止地开口:
“……你把我的好运都吸走了。”
“……”
季廷业忍了又忍,在她拿回酒杯的瞬间,在她胳膊上咬了一口:
“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嘉英不敢置信地骂他:“你疯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季廷业头脑也清醒了大半。
他哽住半刻,不知讲什么,气鼓鼓地将酒液悉数倒进冰桶,拔腿走了。
婚礼结束后,季廷业同其他好友一起去参加晚上的派对。梁嘉英则另外有约,去了一家新开的餐厅。
天色阴沉,眼看要刮风下雨。
嘉英的鼻塞愈重,终于彻底丢掉了嗅觉。
手腕处痛感尚存,她在心里暗骂犯狗瘾的季廷业。
餐厅坐落在红色砖瓦的百年老宅,隶属历史建筑保护区,今日开业请人暖场。主人是近来港城社交圈话题的中心,晏家新晋继承人晏思晚。
梁嘉英拐过几道围墙,三两受邀的明星走在前面,门口闪光灯不断亮起,模特们正对摄影师的镜头摆出各式造型。
店内装潢极具异国风情。那几幅抽象线条画,听说都是晏思晚高价拍卖得来的现代艺术真迹。
梁嘉英挑了个位置坐下。前排那桌预留席已经铺好餐盘摆设,不知晏思晚请了哪位贵客。
她点了几道小食,便合上菜单,无聊地刷起手机。
朋友圈里最新的动态来自李思纬。发布了一支纽约跨年的混剪视频。
他充斥自恋风格的艺术照头像实在扎眼,梁嘉英扫过几眼,正打算将他删掉,又有新消息弹出。
派对上的朋友发来一张合照。
照片里,叶弥和几个朋友举着奶油蛋糕夸张地做鬼脸。季廷业则独自坐在旁边的吧台高脚凳上。
他右手扶着额头,大概是头晕或头疼,左手袖管松松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线条,一双黑皮鞋荡在半空,露出劲瘦的脚踝。
那件西装外套下隐藏的蓝色内衬,被风刮得,扬起一角,像极了维港的海水。
原本嘈杂鼎沸的餐厅忽然静了一瞬。
嘉英不明所以地抬头。
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全场人的目光汇聚过去——那人腰肩挺拔流畅,一件简单薄灰衬衣,却穿出了极疏冷的气质。
郑经云在那张视野最好的预留桌落座,漫不经心地拆了根烟点燃,打火机随手扔至桌面。
过会外面又推门进来几人,拉开他身旁的座椅,闹哄哄地聊起天来。
晏思晚特意走去关照他们。她俯身浅笑对郑经云说了什么,递过酒杯,接着桌上几人都轻松地笑了。
乐队随后开始演奏。
音乐是氛围感的蓝调布鲁斯,鼓点里隐约夹杂了前面那桌的笑声。嘉英没再看他们。
这里主打西班牙美食,食材均烹饪得恰到好处。然而她的重感冒作祟,说是味同嚼蜡也不为过。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晏思晚起身送人出去,前面几桌已经空了,侍应生重新摆上桌布和餐盘。
等到店里客人所剩无几,周遭渐渐安静下去,音乐也着停了下来,梁嘉英才从座位上起身。
雨下得急,她问店员借了把伞。
门推开,屋檐下的人影几乎是不偏不倚撞进视野。
嘉英手指捏着雨伞,将撑未撑,卡了壳似的停住。
郑经云似没留意到她的存在。
他的朋友们早已没了踪迹。
瓢泼雨水统统浇在金属伞柄上,顺着捏紧伞骨的指节,毫无阻碍地,一路淌下去。
她冷得像是浑身都湿透了。
余光里仅能瞥见郑经云冷白的脖颈,细浅色的香烟,和被洇湿浸透的深色衬衫。
他睫毛长而密,延伸至深狭的眼尾,那对瞳孔尤显得暗。喉结处棱角分明,唇齿咬香烟的动作放慢成无限倍速。
雨水痒痒的润湿了她的耳骨,让她觉得这一幕天然应当是无声的。
潮湿的气息从西面八方涌来。她的嗅觉仿佛一瞬间苏醒,某种清爽干冽的香气侵入感官,像是雨中初绽的铃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她听见郑经云开口。
他问:
“胳膊上的牙印谁咬的?”
……
“有病!”梁嘉英骂。
她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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