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月璇奉城钰的命令进去给令江寒束发戴冠换朝服。
月璇给他戴好冠后就将朝服放到榻上弯身退下,没走两步就听见身后的令江寒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一次比一次咳得撕心裂肺。
“令大人!”
月璇手忙脚乱地跑过去想将人扶稳,奈何令江寒因为剧烈咳嗽失了力气,还没等她伸手整个人就瘫坐在地。
她将人扶到榻上后准备叫人传太医,忽然听见身后的门被人推开,一名宫女的声音紧跟其后:“令大人!祈大将军他们赢了!”
月璇听完后还没来得及高兴,身旁的令江寒就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直接晕过去了。
推门进来的小宫女被这一幕吓软了腿,愣了片刻才强行镇定下来:“我、我去叫人传太医!”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仔细一听还带了哭腔,转身的时候及时扶了一把门才不至于摔跤。
……
令江寒这么一倒,城钰连早朝都不上了。
不是不想上,而是不敢上。令江寒吐血昏迷的消息已在宫中传遍,城钰若还在这个当口上朝,那些大臣们指不定要怎么拐弯抹角地骂他。
于是城钰以各种理由罢了三日的朝,桌上的奏折便越堆越高。
前两日城钰还能硬着头皮自己批阅奏折,到了第三日的夜里,城钰心中堆积已久的烦闷终于爆发,抬手就将桌上的奏折悉数掀翻在地。
“连人带心都不是朕的,朕却还要为了这江山社稷对他百般纵容!”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乐何见状立马跪在地上好声劝道:“不过是块被别人爱惜多年的玉,陛下若是不喜欢,扔到地上使之粉身碎骨即可,哪值得您这般动怒?”
“是么。”榻上的令江寒咳了几声,随后不急不缓地问:“乐公公打算如何让本相粉身碎骨呢?”
乐何闻言整个人霎时一僵,老老实实跪在原地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愣着做什么?”城钰静默片刻后站起身来踹了乐何一脚,忍着怒气道:“还不赶紧滚出去领罚?”
“是、是……”
乐何正要连滚带爬地出去,滚爬着到了门前却被令江寒叫住了:“慢着。”
他下意识地闻声停下。
就听令江寒补了一句:“捡完奏折再去。”
乐何:“……”
纵然万般不愿,乐何也只能折回去将地上的奏折一一捡起。
城钰抬头看向不知何时从榻上坐起来的令江寒,颇为不满地道:“令丞相病的可真是时候。”
令江寒咳了几声才淡淡笑道:“陛下不是说过么,臣相思成疾,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城钰不由冷笑一声:“只怕祈误尘摘掉你的眼纱后会拂袖而去吧。”
令江寒不接他的话,一语不发地坐在榻上等着乐何将奏折放好。
乐何放好最后一本奏折就准备弯身退下,不料他刚把身子往下弯就听见坐在桌前的城钰道:“乐何,给令丞相念奏折。”
乐何:“……”
等城钰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榻上的令江寒朝着乐何的方向道:“辛苦乐公公了,你自己倒杯茶歇歇吧。”
乐何弯下腰来把手一拱:“多谢丞相大人……”
“喝完茶再跪在门外受罚。”
“……体恤。”乐何极为短暂地噎了一下才把后面两个字说完。
城钰本欲说些什么替他解围,但他的头又开始莫名其妙地阵阵作痛,只好站起身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受完罚再自己回来。”
那夜之后,乐何有整整七日没有侍奉在城钰左右,期间一直是自己的徒弟在城钰跟前鞍前马后。
这天乐何刚回城钰身边伺候,南陵那边就传来消息——祈误尘殁了。
令江寒捏在手里的笔顿在空中久久不落,通报的侍卫提心吊胆地在桌前跪了好半晌,城钰的笑声才在殿内响起:“先帝已死,令府已灭,祈误尘的棺椁不日就要抵京。令丞相,碎玉和全瓦,你选一样吧?”
令江寒听完后并没有很大的反应,只低着头稳稳落笔,语气平静地道:“恭喜陛下除掉了一枚眼中钉。”
城钰皱起眉来狐疑地盯着他:“心上人死了,你不难过?”
“臣在朝多年,哪会因情爱二字弃前途于不顾。”令江寒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抬起头来冲城钰坐着的方向展露笑颜:“陛下不会以为先帝钦定的当朝丞相是个从一而终的痴情人吧?”
此言一出,城钰愣了好半晌才逐渐明白过来。
令江寒的忠贞不渝不过是在等谁输谁赢罢了。
祈误尘若平安归京,令江寒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化险为夷;祈误尘若“为国捐躯”,令江寒转过头来对他唯命是从便可保全自身。
“不愧是父皇看中的人,”城钰发自内心地赞叹道:“当真是和他一样心狠手辣薄情寡义。”
“陛下谬赞。”令江寒低头写完最后一句诗就将笔搁下,不甚在意地道:“臣锦衣玉食惯了,自是不会让自己受半点苦楚。”
城钰并不说话,端起茶来给乐何递了一记眼神。
乐何心领神会地微微颔首,直起身来冲那边的令江寒道:“令大人身在此处却对外面的事了如指掌,奴才佩服。”
令江寒入宫以来便身在此殿只进不出,乐何此话深意不言而喻。
“能让乐公公佩服的事多着呢。”令江寒这会儿心情不佳,不想同谁周旋,直截了当地道:“陛下有话直说便可,臣自会有问必答。”
“好,”城钰把茶杯往桌上“哐当”一放:“令大人倒是说说,你怎么知道祈误尘此行有去无回?”
“臣初来海清殿时只是隐约有此猜测,后来臣双目失明,这个猜测便被证实了。”
城钰闻言冷哼一声,伸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朕本不想伤你分毫,奈何你不识抬举白赔双眼睛。”
“臣贪生怕死,总要保证此事万无一失。”令江寒淡声道:“若是过早做出选择,祈误尘平安归京后岂不是要将你我二人砍死。”
城钰被他这话逗笑,停下那只揉按太阳穴的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朕都不敢杀你,祈误尘又哪来的胆子。”
如今朝中还有许多追随过先帝的老臣,令江寒的丞相之位又是先帝亲封,城钰想坐稳皇位就不能让令江寒在这个当口死了。
令江寒支起左手,长袖往下一滑便露出那只白玉镯来:“陛下英明。知道坐稳皇位不能只靠王皇后的母家,所以才会留臣至今,以便来日将其牵制。”
王家之前就暗中给祈令两家使过不少绊子,城钰又不傻,哪会在祈令两家失势后容王氏一族独大?
“朝中还有不少老臣追随过二哥,他们自二哥双腿残疾后至今对朕心怀不满,你的丞相之位是先帝钦定,二哥曾经又与你最是交好。不论如何,留你一命对朕百利而无一害。”
城钰的二哥城钧一落地便被封为了皇太子,此人原本文武双全堪当大任,却因两年前在落霞猎场为救城钰双腿残疾且心智受损,再无法继承大统。
“是啊。”令江寒收回左手,因坐直身子而闲下来的右手悄无声息地摩挲着袖下的玉镯,笑吟吟地重复道:“百利而无一害。”
城钰起身走到令江寒的桌前将人一把拽起,引得桌上的奏折又掉下几本来:“令丞相,明日祈大将军回京,可想朕带你去看看?”
令江寒隔着眼纱与他对视,轻声答道:“臣如今是陛下的人,万事都听陛下的。”
城钰此时与令江寒贴得近,以至于对方身上的药香味他也能闻得一清二楚。
他闻到那股淡淡的药香才想起令江寒自入宫以来就没停过药,以前那股令他觉得熟悉的墨香味怕是早就没了。
现在的药香味也并不难闻,但就是能让城钰无端觉得一阵心烦意乱。
他毫不自知地蹙起双眉,甩下令江寒的手道:“如今成了药罐子倒是听话。”
令江寒仗着自己有身医术不请御医,城钰却觉得这人看上去一日比一日孱弱,连手腕握在手里都觉硌得慌。
他盯着消瘦许多的令江寒看了半晌,最终曲起根手指轻轻刮了一下令江寒的下巴,语气不甚温柔地道:“朕念你身子不好暂且饶你,来日令丞相可别忘了去龙床上等着朕。”
他说完后不等令江寒开口便抬脚走人,乐何见状匆匆跟上,却见这位帝王走到门前又停下了。
乐何的脑袋往前探了探,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陛下?”
城钰双眉紧皱地摁着太阳穴,很是烦躁地吩咐道:“叫月璇去请御医,就说朕头风又犯了。”
乐何“欸”了一声,跟着城钰迈出门后却只见竹娓没见月璇。
竹娓恭恭敬敬地朝城钰行了个礼,温声解释道:“月璇近日身子不适,故这几日由奴婢侍奉在此。”
城钰此刻无暇多想,冲她摆了摆手便道:“那便由你去请御医。”
竹娓听完后弯身退下,房门也随着城钰二人的离开关上。
令江寒独自走到榻边坐下,伸手去拿柜子上的梨花枝。
他看不见,便将那梨枝拿在手中缓缓摩挲。
之后梨枝上的手指没再动了,只剩一滴热泪悄无声息地坠下,惹得其中一两片花瓣轻晃。
令江寒从未料过这份相思有朝一日会寄往六尺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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