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时候,李迟明顺着人流往外走,只不过他仍然执拗地做着队尾巴,门口接孩子的家长散去大半,场地空出许多,秋少关才接到属于他的那个“小孩儿”。
李迟明的书包是墨黑色的,他从没有路灯的小门出来时,要不是那显眼的校服,他整个人都像是要藏在深夜里,不让人找着。
他从黑暗处看向光亮处,掠过个个起伏跌宕的人影,看见了正侧着脸和身旁人聊天的秋少关,不知道在说什么,他嘴角带笑,吐字时嘴边浮起团小小的凉雾。秋少关身侧那人把胳膊搭在他身上,也许是谈到兴起处,笑得前仰后合,而秋少关自始至终都是个游刃有余的气度。
李迟明停在原地,没再上前,身后涌出的人群不时蹭撞到他的肩膀。
直到那双眼睛看过来时,李迟明才接着走过去。
秋少关把自己最厚的棉服都给拿了出来,光是搭在胳膊上就给捂出把汗。
他把棉服递过去,又学着那群家长的模样,把李迟明身上背着的书包给接过来,单肩背上。
这样的场景在校门口的放学时段,半小时内能上演个百八十次,但安置在他俩身上,总是让人觉得莫名别扭,就像是一个小大人在照顾另一个没那么成熟的小大人。
不少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往他俩身上聚,至于漩涡中央的当事人却没有丝毫察觉。
李迟明沉默地套上棉服。
他实在太瘦,又比秋少关矮上不少。
棉服套在身上空落落的,分明拉上了拉链,却又好像半丝温暖都没留住,不定向的风止不住地从地下吹进去,吹起一身鸡皮疙瘩。
李迟明的脸蛋冻得更白。
秋少关弯下腰把衣摆里面藏着的松紧扣调紧了些,这下子灌进去的风被半路拦截,暖和不少。
李迟明垂眼,就看见秋少关头顶稍微长了点的头发竖立着,像个小刺猬。
等到秋少关重新站直身子,他才说:“秋少关……..刚才那人是谁。”
秋少关:“?”
他以为的感动、夸奖通通没有。
上来就一句没头没尾的问话。
刚才那人,哪个?
李迟明又垂下眼,用手指去抓他袖角,不等他反应,就扯着他往前在人群中穿梭,知道进了个没什么人的小路,秋少关才反应过来,回了句:“一个朋友,咋了?”
李迟明往前走着,今晚他的步子格外得大,始终快于秋少关半步。
秋少关只能看见个猜不出情绪的背影。
秋少关刚准备伸手拽住他,就听见他说了句:“那个人长得不好看。”
秋少关:“?”
秋少关不动声色地说:“还行吧,怎么了?”
李迟明接着说:“喜欢他的女生多吗。”
莫名其妙的一个话题。
李迟明关注他干什么。
秋少关随口回:“挺多的吧,他性格不错——”
李迟明的步子迈得更大了,秋少关感觉他的衣角要从衣服上脱离了。
“——但是他喜欢的那个女生好像不吃他这种类型。”话说完,秋少关又发现,李迟明步子慢下来了,又恢复平常那般,温吞着不紧不慢。
“哦。”李迟明说。
不是那个暗恋秋少关的人。
萧萧而过的风吹乱头发。
李迟明把鼻子往衣领里缩了缩,不明显的香水味正往外冒,很淡的木质香,还带着点儿压不住的烟酒味儿,但不大明显,估摸着是去年冬天把衣服放起来之前熏上去的,再拿出来后还残留着去年气息。
这种味道,就是秋少关身上最常出现的味道。就好像,李迟明借着这味道,就能摸到去年秋少关那凸起的骨头。
秋少关不怎么喷香水。
但工作需要,曹平海勒令他当好“招牌”,搞出个开屏的样子,但秋少关不是插毛的孔雀,能做的也就是任由曹平海往他身上一连喷上小半瓶香水,呛得人头晕。
李迟明说:“手好冷。”
秋少关靠得近了些,“别抓着我了,手揣到兜里,兜里有层毛绒,应该能好点儿。”
李迟明把手放到兜里,但抓着他那只手没松,而是说:“秋少关,你手不冷吗。”
秋少关摇头,“我不冷。”
他身上仍然穿着单薄的旧外套,顶着冷风确实不大遭得住,但他近几年冬天都是穿得薄薄的,尤其是从Ghost下班后,有时候甚至只穿着件T恤就敢往外跑,仿佛满地白雪都是不碍事的摆设。
冻着冻着其实就习惯了。
“放兜里吧。”李迟明说。
但等到了李迟明抓着他的袖口一起往侧兜里塞,秋少关才悟过来他说的是俩人手一起放在一个兜里。
侧兜兜口宽大,两人的手塞进去绰绰有余,但秋少关的手被他抓着牵引进去一半,秋少关就倏地缩回手。
李迟明动作稍停,“怎么了。”
“没什么。”秋少关说:“我不冷。”
李迟明提醒道:“可是你的手是凉的。”
“错觉。”秋少关搪塞过去。
两个人的手揣一个兜里,这种行为实在太过亲密,就像是灼热的烙铁,让秋少关不自觉地往后躲。
秋少关想说,你知道我性取向是什么吗,还往上凑,但又在耳边传来不起眼的小阵喧吵后生生压回去。
吵闹夹杂着撕扯时撞击到一块儿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巷子角里跑出来,还时不时扯出来两声不入耳的脏话。
但晚自习下课时间太晚,这时候,这条巷子是回家最近的路,从大道绕,至少要多走个半小时,秋少关始终记着李迟明没钥匙这事儿,太晚了估计连个给他开门的人都没有,要是白天时候,还能从别的小区里穿过去,但这个点儿,各个小区基本都拦截陌生人,不准进。
秋少关倒是不害怕,主要是他身边还有个李迟明,就伸手拦了下李迟明打算接着往前走的动作,“等会儿吧。”
李迟明乖顺地停下,但还保持着往前靠的动作,厚重的衣服紧贴着秋少关手臂上薄薄的布料。
秋少关甚至恍惚觉得,消下去那层汗又冒了出来。他收回手臂,两只手插兜,手指摸着兜里烟盒的棱角,仿佛这样就能静下心来。
但事实上,烟盒不是佛珠,他也不是光头的老僧,一遍遍磨着烟盒只让他心底情绪一层层加重。
最终,他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站在风口处,才把兜里的烟盒掏出来,掂出来根,叼上,点燃。
风太大,火机关键时刻抽风,火苗窜起又灭,灭了又起,连续摁了几次,火还是没点着。秋少关余光里看见李迟明往过凑,本以为他要模仿着那些偶像剧里俗套的剧情,给他挡风,就听见他说——
“秋少关,能给我一根吗。”
“啪”得一声,火终于点燃了,风扯着雾争先抢后地往李迟明脸上扑,就像是迫不及待地再拉进来个囚徒。
秋少关说:“你抽什么,一边待着去。”
他丝毫没有以身作则的想法,只是有往旁边挪了挪,确保烟雾不会扑到李迟明身上,就细慢地抽着烟。
冷风刮骨,烟雾入嗓,一团火就此才徐徐燃起,带给他点儿不明显的温度。
见李迟明还在盯着他,秋少关说:“知道酱油是什么颜色吧,你要是碰了,以后你肺子就是酱油色的,特别丑,不好看。”
李迟明说:“可是我本来就很丑,很难看。”
“哪丑?”他要是之前说这话,秋少关路过听见,就当听个笑话,没什么感觉,但现在,他说这话,秋少关就是觉得不行,他不能这么想,他不能这样。
秋少关把这归结为,李迟明吃了他的饭,摸了他的吉他,现在的李迟明有一部分是认识他之后才长出来的,他不能这样,他不能这样。
李迟明说:“哪都丑。”
秋少关叼着一截烟蒂,那忽灭忽明的火花照亮两人之间,也照亮李迟明说出这话的那张嘴。
李迟明说:“我哪都不好。”
他伸手拿下秋少关唇间夹着的烟,是以手掌对着火的方式。秋少关怕他烫着,不敢躲,嘴唇一松,烟就到了李迟明手里。
一口烟扭曲着钻到身体里。
李迟明的脸是病态的白,叼着烟不伦不类,像是久病的人儿实在没了办法,便开始自暴自弃,用错误的方式燃烧清醒。
脑袋止不住犯晕,第一次抽烟被狠呛了下,他咳嗽着弓着腰,手一松,烟掉落到地上,迸溅起的火花像是转瞬即逝的烟花。
那是李迟明的第一口烟。
秋少关蹲下身,以仰视的方式去看李迟明的脸,也是那种方式,误打误撞地让李迟明好受了不少。
他巨大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将秋少关笼罩其中,这一瞬,他甚至有种错觉。
他们,在月亮的见证下,相拥。
秋少关说:“李迟明,你别学坏。”
坏。
什么是坏。
吸烟这件事,还是痴恋温暖这件事。
秋少关的手摸到他的小腹上,隔着衣服拂了拂,仿佛这样做,就能让李迟明缓不过来那口气顺下去。
李迟明抓住他的手,是冷的。
秋少关不温暖,他是冷冰冰的。
可是够了。
足够了。
李迟明小声说:“我没有。”
秋少关顺着他说:“嗯,你没有。”
他难得顺从,让李迟明眉开眼笑,这笑容比他曾经有过的所有笑都要漂亮,秋少关怔了下,说:“李迟明,你就该大大方方的,你不丑,特别好看。”
这一刻,李迟明觉得风停了,他只能看得见秋少关。
“你要死是不是啊草,你他妈的——”
骂声戛然而止,一人一瘸一拐但动作利落地从二人身边逃窜,鞋底蹭在地上刺耳的声音断断续续,划破宁静。
他身后几人成群追赶过来,但在看见秋少关两人时,打头那人骂骂咧咧地停住,“你俩他妈的偷——”
秋少关站起来,把李迟明往自己身后揽。一张凌厉的脸就这么暴露在月光下,且顶着个寸头,看起来就不大好惹。
打头那人认出秋少关,下意识抬手指了他两下,才干干巴巴地叫了声:“秋少关。”又把视线绕到后头去看李迟明,但这着实是个生面孔,没见过,难免多看了两眼,但触及李迟明冷冷的视线,额角跳了下。
这是哪个他不认识的刺头?
不至于吧,还要被护在身后。
那人想着,硬气几分,刚准备回瞪过去,就被秋少关的声音截断:“完事了吗。”
“什么?”那人说:“啊,完事了,完事了。”
秋少关就要领着人走。
那人连忙拦住他,“诶,秋少关,听说你前几天把陈汶他们给揍了,他们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你这倒像是啥事没有啊,可以啊。”
秋少关不想和他们多纠缠,只能从源头把话拦住:“我死了一下又复活了,行不?”
众人:“........”
他们不是傻逼。
见他们没动静了,秋少关抓着李迟明就走。
这条小巷很长,但却很快就走到头。
秋少关履行职责,甚至把李迟明送到了家门口,多爬了层楼梯,看着李迟明站在门口敲了敲门,他才又下到二楼,进了家门。
但没过多大会儿。
秋少关就听见自家房门被敲响了。
这个时间点儿敲门,还没提前打电话说一声,秋少关全当是那群通过不正规渠道得到他家庭住址的小混混,懒得理,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就拿着小手机在网上接着找些进阶型吉他谱,留着给李迟明练吉他用。
但敲门声却没停,每次敲两下,隔五分钟左右敲一次,一直敲了半小时,特有耐心。
秋少关不耐烦地沉着脸,一手抄起棒球棒,一手准备随时拨打报警电话。
他可不想给家里头毁了,更何况要真在这个时间段闹起来,楼上楼下投诉就够他喝一壶,物业不怎么管事儿,但有时候也挺烦人的。
“谁?”
猫眼是坏的,秋少关隔着门问。
那头传来个低低的声音:“……..是李迟明。”
扔掉棒球棒,收起手机,打开门。
“还衣服的?着什么急。”秋少关说完,就看见书包还原模原样地背在李迟明后背上,瞬间眉头压低了些,“没进去家门?”
“嗯。”李迟明站在门口。
“他们睡这么早?不至于吧?”秋少关就没见过这种父母,那敲门声却是不大响,但这破小区里,半夜楼道有人抽烟摁打火机他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说敲门声了,摆明了就是不想开门,“你之前十一点多回去——”
“那时候我有钥匙。”李迟明打断他。
秋少关默了默,穿着短袖踩着拖鞋就往外走,抓着李迟明的手,但到了门口,秋少关完全不收力气,连敲几下,却根本无人回应,他甚至能听见房门里面有婴儿啼哭声,以及人走过时那点儿拖鞋蹭地声。
里面人醒着,还在走动,就是腾不出来一只开门的手。
秋少关刚要开口叫里面的人,就被李迟明叫了声:“走吧。”
秋少关看过去,就发现李迟明平静得很,甚至一只手还在往他掌心抓。
李迟明到底还是抓住了。
秋少关怎么抓着他上来的,他就怎么抓着秋少关下去的。一层台阶,秋少关跟在他后面,始终高他一节台阶,看着那个黑色书包上下颠动。
直到进屋,李迟明关上门。
秋少关才抽回手。
秋少关问:“他们打算让你留宿街头?”
李迟明“嗯”了声,又掀起眼皮看他,问:“那你能收留我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紧贴着防盗门,一只手还抓着门把手,仿佛秋少关说一个“不”字,他马上就滚出去当流浪汉。
秋少关瞥他眼,在门毯上蹭了下拖鞋鞋底,走进去,背对着李迟明,没说收留不收留,只说:“你直接拿钥匙开门就行了,下次不用敲门。”
但李迟明就想亲口听他说,“所以你不想留我在这儿住吧。”
秋少关说:“……..你哪听出来的。”
李迟明直勾勾盯着他。
这时候,秋少关又希望李迟明能垂下眼,至少别这么直白地盯着他。
良久。
秋少关才说:“我想,你留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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