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人还没有过审,郭幼帧先一步来了这县衙,她敲了那鸣冤鼓,被带进了县衙。
和县县太爷昨夜酒醉未醒,今个听了这有人敲鼓的声音,一脸不耐:
“大清早的......”他打了个酒嗝,蹒跚着脚步往公堂走,
“哪个不长眼的......”
等到上了堂来,惊堂木“啪”地一拍,震得他自己都一哆嗦。
县太爷眯着醉眼,看也不看堂下站着的是谁,他歪着脑袋,挥了挥袖子,嘴里含糊的说道:
“来呀!将地下这个......这个......打一顿再说!”
衙役们面面相觑,眼前这人服饰华丽,举止有度,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乡野人家的穷人,身上的富贵气让他们不敢招惹,万一这是哪个当官家里的官小姐,这要是打了她,他这县太爷还好,他们这些当下人的说扒层皮就扒层皮。
一旁的师爷看了看眼前堂上站着的人,用手扯了扯县令的一宿,但县太爷脑子发懵,根本就不知道这师爷要干什么,反而躲向了另一个地方:“别动,小翠……”
郭幼帧倒也不惯着他,“当啷”一声,一块鎏金令牌一下子就砸在案几上。将那县太爷吓了一激灵,他刚想发火,却没想到身边的师爷很有眼力见的看出了那令牌的出处,随即一身冷汗就浸透了后背。
他恨铁不成钢的掐了一下县太爷,县太爷吃痛“哎呦”,看了看一旁的师爷,刚想破口大骂,就看见师爷哆嗦着指了指那腰牌。
县太爷眯着醉眼一看,顿时酒醒了一大半,,那令牌上的蟠龙纹活灵活现,他一眼就认出那正是王爷府的腰牌,此刻,县太爷浑身打起了冷颤:
“不知竟然是福王爷府上的贵人驾到,下官有失远迎,实在该死!”
他慌忙从太师椅上滚落下来,官帽歪斜着挂在脑后都顾不得扶正。
“贵人恕罪!贵人恕罪!”县太爷跪在郭幼帧面前磕着头,卑微到了极点。
“不知......不知贵人今日驾临本县,是...是为何事而来?下官......下官定当全力配合......”
他偷偷抬眼,想从郭幼帧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却只对上了一双寒潭般的眸子。那双眼睛似笑非笑,看得他心头又是一颤。
女子开口,声音清冷如玉,“听闻这县衙大牢里关着一个姓林的妇人。”
还未等县太爷回话,郭幼帧又继续说道:“放人!”
县太爷额头沁出冷汗,却强撑着官威:“这、这刁妇涉嫌谋杀亲夫......”
“谋杀亲夫?呵,县令大人,她是否谋杀亲夫,您难道不知嘛?”
县太爷脸色瞬间惨白。他当然记得那年用这些渔民的首级冒充水匪领取悬赏的事情,他不知道这事,眼前的人是如何得知的。
“放!这就放!”县太爷抖着手去抓令签,冲着衙役吼道:
“还不快去牢房!”,
转头他又陪着笑脸看着郭幼帧。
一盏茶后,珠花娘踉跄着被带出了大牢,大牢外耀眼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郭幼帧和晓月在府衙大牢外,看着亦步亦趋走出来的珠花娘,这才一晚上没见,眼前的珠花娘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人也老了十几岁,原本坚毅温柔的眼睛此刻像是一滩死水,没了生的**。
“嫂子?”
郭幼帧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珠花娘,可珠花娘没有任何反应。
她才刚开始活,却又像已经死过一回。
当天夜里,珠花娘在众人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就上了吊,郭幼帧知晓后并没有哭,却是愣神的看着远方的地。
张砚上前抱住了她,轻轻安抚着。
“我晓得,这大概就是她的命吧。”
珠花娘从前夜小花死时,人的魂便散了,行尸走肉的,就算郭幼帧不把她从牢中救出,那也是个必死的局。
在这世道里,官字两张口,吃人不吐骨头。县太爷一顶乌纱帽,压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那林家大哥的命,不过是他升官发财的垫脚石。珠花娘的血泪,在他的眼里可能还不如一壶花雕值钱。
郭幼帧又想起昨日那县官看着福王府腰牌的场景,官场如戏台,他跪拜王爷腰牌的模样,与那些百姓跪求他时何其相似。
自此,这事便成了荷花塘里的污泥,再也没有风浪,却在郭幼帧的心里种下了更深的根。
五日后,县太爷“主动请辞”,据说是自己年老体衰,已经担不起这样的重责,请求卸甲归田。
辞呈刚一交上,就连夜搬去了乡下老宅。而他刚一走,这福王爷府上,就多了个懂事的哑巴花匠。
经历了这事,郭幼帧这才彻底懂得这权势才是世间最快的刀,律法条文在权势面前不过是一纸空文,想要讨回公道,就得先成为制定规则的人。
剩下的时间里,她将自己关在书房中,门窗紧闭,只留一盏青灯相伴。烛火摇曳下,映着满墙密密麻麻的策论文章。案头摊开的策论书上,用着朱笔批注的仔仔细细,字字力透纸背。
每每写到深夜,窗外秋虫唧唧,郭幼帧会在恍惚间听到孙姨咳血以及珠花娘上吊时布条吊在房梁上摇晃的执拗声,这时她就会猛然抬头,四下里张望而去,但却只能看见烛火摇曳中自己的影子。
一个月后,八月的贡院外,日头毒得能烤熟鸡蛋。青石板上蒸腾的热气扭曲了视线,考生们挤在树荫下,像一群躁动的知了。
郭幼帧穿着一身素服,跟着一群与她有相同志愿的女子,站在等待考试的队伍里。
“女子也来考功名?”
一个穿着绸衫的胖书生摇着折扇,斜眼瞥向了另一旁队伍里的女子,不屑的说道:
“闺阁里绣绣花得了,这科场里可不是儿戏,一个女子当官算是什么样子。”
这话说完,周围的几个男子跟着哄笑起来,有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凑近了过去:
“小娘子,与其在这晒日头,不如跟少爷我去茶楼如何,等少爷我高中将你带回家,那不比你在这里晒这毒日头的强?”
他嬉笑着,手脚不老实的上前去想要捉一个女子的手,却没想到身后突然狠狠的挨了一脚,一下子就被踹飞了出去。
“谁,是谁踹我,哎呦。”
被踹飞的男子趴倒在了郭珮的身旁,郭珮看着来人恐自己遭殃,早在他来之前就退后好几步,距离刚刚好,正好站在了男子头顶的位置。
他抬起头往前看去,正好便对上了郭幼帧凶狠的眼神,顺着男子的眼神往上瞧,郭幼帧看到了郭珮那双阴晴不定的眼。
她不想多生事端,刚才踹飞了那男子之后,早就退到了人群后边。
郭珮看到后也没有说什么,而是将眼睛转到了别的地方。
那男子被人扶了起来,衣袍上沾满了尘土,狼狈不堪。他气急败坏的转过头去在人群里寻找刚才踹他的人,看见郭幼帧,她那一双眼睛像是狼一般看到了猎物,一脸得意的望着他,书生的声音突然变的尖利:
“是你!是不是,就是你刚才故意踹我。”
周围的人群神色各异,几个年长的考生此刻已经皱起了眉头,他们刚才就有点看不起这些人的言语手脚轻浮,此刻见着他把矛头指向了一个女子,更是面露鄙夷:
“这位兄台,”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儒生捋着胡子,语带深意的说道:
“众目睽睽之下,你一个七尺男儿,怎好意思将过错推给一个弱质女流?”
而在他旁边站着的一个少年书生也忍不住小声嘀咕:
“就是,而且方才明明是你先动手动脚的,现在却要找别人的过错,我与你这样的人一同考学,真当是有辱斯文。”
那油头粉面的书生听到这些话,顿时便涨红了脸,他的额上青筋暴起,大声喝道:“你们懂什么!分明就是这个贱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此刻已经急得额头冒汗,却见郭幼帧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轻轻的“啊”了一声,眼神清澈,仿佛才看到这人身上的狼狈样。
她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帕,向着眼前的人递了过来:“公子擦擦脸吧,虽说科考重在才学,但仪容不整,终究有碍观瞻”。
她的语气诚恳,神情坦然,使人丝毫感觉不出是她刚才将人踹飞,而是觉得这人心肠极好。
郭珮此刻在人群后面看着眼前的事情,这样的郭幼帧的他见过太多次了,人前的小白兔,但内心里却是一个一箭毙命的黑狐狸,但今天郭珮不想招惹事端,父亲说过,今日的考学才是最重要的。
郭幼帧的举动,更显得那书生咄咄逼人。贡院一旁维持秩序的几个衙役看到这边的闹剧已经不耐烦地围了上来。
“都住口!贡院重地,岂容喧哗?”
巡考官厉声喝止,他冷冷扫了那书生一眼:
“再敢生事,直接取消应试资格!”
那书生顿时噤若寒蝉,只能在众人或嘲弄或鄙夷的目光中,灰溜溜地退到一旁。他恶狠狠地瞪着郭幼帧,却见她此刻正抬起了头向着他望去,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极淡,配合着她手指放在脖颈处的动作,让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在等待了几炷香的检查之后,这些想要抱负天下的学子终于进到了号舍之中。
号舍里闷热如蒸笼,可郭幼帧似是没有察觉,她研好墨,将面前包裹好的试题缓缓展开,上面,第一场的科考名称印入眼帘: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她想起张砚此前跟她说的,当今天子得士族门阀的支持才将元天皇帝的皇位逼下,自己登帝,那些士族旧人思想古板,看不起女子,亦看不起寒士。他想改变,却处处掣肘于这些得寸进尺的士族蠹虫,不知这次所谓的秋闱又能否打破这样的格局。
她沾起笔墨,手一顿,墨汁溅在宣纸上,炸开了花。
‘吾闻古之明君,视民若水。载舟之水可载万民,然水浊则舟腐,水涸则舟朽’
……
而今这些“水“,正在龙舟底下凿洞。那湾清澈的舟水之上永远是波光粼粼的水面;而水下堆积的,却是贫民的骸骨,女子的不甘!’
最后一笔力透纸背,那墨竟然透过,在案几上留下深深的墨痕。
‘若不清淤疏浚,终有一日,载舟之水,必成覆舟之渊。’
暮鼓响时,郭幼帧交上了那字字带着泣血的答卷,出门抬头仰望,西斜的晚霞映照在她的脸上,留下璀璨的光晕。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