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四十分,晚。宿舍里的四盏台灯都还亮着,光线各自圈出一小块忙碌的天地,空气里浮动着纸张摩擦的轻响和键盘敲击的响声。林知砚坐在靠门的书桌前,指尖捏着的黑色水笔悬在高等代数期末复习卷上,停在正定矩阵证明的一道大题上——数学分析昨天刚考完,将习题册放到了柜子的角落里,林知砚眼下正赶着复习下周要考的高等代数。
“啪。”在一阵书本碰撞书柜的声响后,寝室又恢复了寂静。林知砚回头看去,是张琪将高等代数的往届习题册扔到了书柜上。
林知砚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是一本《高等代数题解精讲》。昨天考完数学分析后,林知砚问张琪有没有高代复习资料,张琪笑着说,“害,我就是随便一学,纯看课件,我连课本都没好好读一遍,哪来的额外的复习资料。”
林知砚的指尖微微收紧,笔杆上留下几道浅淡的压痕,林知砚张了张嘴,但最终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呼吸,轻轻吐了出去。
“借过。” 王悦拿着洗漱篮,经过林知砚桌边时,胳膊肘不小心蹭到了摊开的高等代数课本。课本 “啪” 地掉在地上,扉页朝上,被磕出一道浅痕。王悦脚步顿了顿,低头瞥了一眼,没说话,也没弯腰,侧身从课本旁迈了过去,卫生间的门随即 “咔嗒” 一声合上。
林知砚站起身,弯腰捡起课本,用指腹轻轻抚平扉页的折痕。
林知砚没说什么,继续刷题,但越做,她的思路越往别处跑。
她的思绪飘回了高中时的一节语文课。午后,阳光暖暖的,语文老师正温声讲王雱的《眼儿媚》。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韶光易逝、愁绪难解。
林知砚静静听着,脑海里的春、海棠和梨花已成一幅画卷:春风骀荡,嫩绿的柳丝轻柔地拂动,海棠未败梨花已开,明媚的春光转眼已过半。对文字和意境精准捕捉后产生的共鸣,让她感到一种深邃而宁静的幸福。
她的灵魂被温柔地触动了。
当时只觉得是寻常一节课,如今在大学寝室的台灯下回想,才蓦然品出那句“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的滋味。
自从上了大学,这种幸福似乎就被彻底封存了,林知砚似乎一直都是被学业追着跑,数学分析高等代数C语言基础物理……大量的理工专业课一股脑朝她涌来。她的同学,她的室友,大多都是对文科不感冒的“纯血”理科生,在“今天OJ又AK了”“神经网络的函数我又优化了一点……”“你那个算法我觉得不行”的一声声中,林知砚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陌生。
在崇尚技术的理工世界的狂欢中,“忧伤”“灵性”和“存在”被挤到一个角落。不知不觉地,“文学”与“乌托邦”离林知砚已经很远了。
作为**型工科生,林知砚从小就喜欢文学与艺术,历史与政治,但出于对以后就业的考虑,在高中的选科表上,林知砚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向了理科的方向。
或许这是一种,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对决。
林知砚选择做一个心怀理想与浪漫的现实主义者。
但现实似乎不允许心怀二心的人,如果不放下理想与浪漫,不投入现实主义的怀抱,似乎无法实现现实的成就。林知砚就是个例子。她入学的时候,暗下决心,要在大学读很多很多书,写很多很多文字,还要把专业课学好,最好还要开展几个副业……
但现实给了林知砚沉重的打击。
在中学时代,她凭借着文理兼修——文科比纯血理科生好,理科比一般理科生好,考上了很好的大学。
但似乎,大学,是需要专才的人。
要么,倒向技术,要么,倒向文学,二选一。
林知砚并不是一学就会的天赐,也并不是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她喜欢玩乐,也喜欢通过学习获得满足感,获得那些,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也许,我当初,选择走文科的道路,或许更符合我的天赋?”林知砚盯着台灯映在书桌边缘的阴影。想到那些比天赋生多几倍时间痛苦学习的时刻,想到那些怎么也不能理解的物理方程,想到高中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考一百三的语文,想到那无师自通的历史政治答题直觉,想到那些被遗弃在暑假角落的古诗文集,想到自己成绩单上的70 、80 的刺眼分数……
“不,但我不能接受我可能在世俗意义上‘失败’。所以……选工科,是……正确的。比起玫瑰,我更需要面包。”林知砚又否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人,真是个矛盾的生物。我到底应该怎么走。如果有人能告诉我就好了。”
“不,如果真的有人告诉我,我依然会怀疑,那是不是我想走的路。”
生活还得继续,无论生活着的人是纠结还是接受,是忧愁还是欢乐。
期末周的节奏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将每个人的时间与精力都牢牢束缚其中。林知砚每天早上八点准时出现在教学楼下的咖啡馆,点一杯拿铁,占据那个靠墙有插座的固定位置,直到十二点提醒要吃饭的闹钟响起才离开;匆匆吃完午饭,一点整又准时扎进图书馆的自习室,在无数低垂的头颅和翻动的书页中,与她的高等代数、基础物理练习题鏖战;傍晚五点,混入下课的人流快速解决晚餐,再回到寝室,试图利用睡觉前的最后四小时进行巩固和记忆。
每天的娱乐也就在“今天选的拿铁‘盲盒’还蛮好喝的”。
晚上九点多,林知砚正对着一道复杂的线性代数证明题冥思苦想,刚抓住一丝微弱的头绪,室友李萌追的综艺节目正好更新了。外放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打破了寝室的安静,夸张的笑声和喧闹的背景音乐瞬间淹没了纸张和键盘的细微声响。
林知砚的笔尖顿住了。微弱的思路之光,像被强风吹熄的烛火,倏地灭了。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将注意力重新凝聚到题目上。自幼她就喜欢沉浸在自己编造的故事里,拿着玩具演绎剧本,一玩就是一整天也不厌烦。因而,她的专注力异于常人,她可以给自己的世界罩上一个隔音罩,将大部分噪音屏蔽在外。
深吸一口气,林知砚继续思考着这道题的解法。
但李萌是个热情的分享者。看到有趣的情节,她会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立刻喊道:“知砚!你快看这个!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
第一次,林知砚抬起头,对她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在学习。
第二次,她只是偏头看了一眼屏幕,点了点头,立刻又转回来。
第三次,当再次听到自己名字时,林知砚感到一股烦躁猛地窜上心头,无名的怒气充斥着她的大脑。
林知砚知道李萌没有坏心思。在李萌的认知里,这或许只是一种亲近的分享,甚至是一种“别学了放松一下”的好意。这种纯粹的无心之失,反而让林知砚无法发作。她不能冷下脸说“别吵我”,那样显得不近人情,也可能会破坏宿舍表面和睦的气氛。
林知砚只是又一次抬起头,看到李萌兴奋地指着屏幕的脸,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简单的快乐。林知砚把到了嘴边的“我在做题”咽了回去,再次扯出一个短促的笑,飞快地说:“嗯,看到了,挺逗的。”
顿了顿,林知砚补充道:“我现在在想一道有些难的高代证明题,要不你先自己看?待会再叫我。”
李萌瞥了一眼林知砚,嘟囔了一句什么,林知砚没听清。李萌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林知砚,自顾自地继续看综艺。
林知砚转身,几乎是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意志力都聚焦在眼前的题目上,忘记综艺声,和李萌的那句没听清的嘟囔。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台灯、以及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
她成功了,也没有成功。
题目的思路勉强接上了,她终于写下了证明的最后一步。
但那种专注的、心流的状态被彻底打碎了。之前积累的疲惫和内心深处的矛盾,因为这一点小小的干扰,如同找到了决口,汹涌地弥漫开来。
她看着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又看了看对面完全沉浸在娱乐世界里的李萌和敲代码的张琪,一种巨大的孤独感悄然袭来。
在这个四人空间里,她们物理距离如此之近,精神世界却仿佛隔着一个光年。她们的悲欢并不相通。她的挣扎,她的困惑,她对她室友的恼火和迷惑,和她内心深处关于“杨柳丝丝”和“正定矩阵”的撕裂,无人可说,也无法言说。
林知砚合上习题册,声音很轻。
“我出去透透气。”她说,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林知砚穿上外套,拿起手机和耳机,轻轻推开门,走进了走廊略带凉意的空气里。她把耳机塞进耳朵,随机播放了一首纯音乐,试图用另一种声音覆盖掉内心的嘈杂。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需要暂时离开那个让她感到格格不入的地方,去一个不知名的,可以安放一下她那颗充满了公式、却也萦绕着梦一般诗句的、无所适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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