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报官(三)

孙麻矢口否认,旁听人群哄然议论。一辆长檐皂轮牛缓缓驶到县堂门口,里面的人没下车,挑起车帘。

魏傿瞪眼问:“谢瑧,你可有实证?”

“我亲眼见他驾着马车。”

“明公明察!”孙麻仰头露出青黑的眼眶、肿红的脸,张开嘴豁了两颗牙,“他们设计将小人打成这样,就是要陷害小人。”

“我救了你,你还反咬一口!”林逢春在外围叫道,“我也亲眼见他驾马车强闯多宝桥!”

孙麻不觑他,只望着堂上大官:“就是他将我抓到这里,怎么能信!”

魏傿颔首:“谢瑧,诬告须得反坐,你们一伙说了不算。有无其他人证。”他注意到堂外的牛车,细瞧车窗,里面是放鹤书院的山长王混。他心中一沉,王混甚少出山,这是给学生撑场子了?

谢瑧转身问外边人群:“当时场景许多人目睹,你们有愿意作证的吗?”

嚣杂声低,人们纷纷躲开她的目光。

孙麻抓住机会喊:“明公,您瞧,他们就是诬告!根本没有人证!”

没有人愿意作证,在谢瑧的意料中:平民不敢得罪魏氏,其他士族与魏氏沆瀣一气,同气连枝,整个诸衍都在魏氏牢牢织密的大网中,网得人人自危。要跳出这张网,找到愿意作证的人很难,她思来想去,游离红尘,唯僧与道。

“谁说没有!道长,请!”林逢春急急引人进来。

魏傿定睛一看,是天师道长春观的道士,长须长眉,五十上下,好似见过。

“贫道长春观谨玄,拜见县令。”

魏傿皱起眉,天师道经过晋末的孙恩卢循之乱,影响力大不如前,当今皇帝崇佛,天师道处处被压一头,日渐衰落。魏氏崇信佛祖,但也没有慢待天师道,他怎么这个当口跳出来?

谨玄道长接着说:“贫道亲身经历多宝桥的惨祸,五条生魂往生极乐,令人揪心!这位小郎央我作证,功为善行,德为善心,不让犯罪者逃脱,乃善事一件,贫道愿意作证:当时驱车者,正为这位。”他斜手指向孙麻,“福生无量天尊!

“多谢道长。”谢瑧拱手,转而向堂上肥圆男子道,“明公,已有人证。可见孙麻奸滑,满口谎话,不愿承担罪责。”

有了出头鸟,人们胆子大了些,先是有人小声说“是他”,继而汇成高声。

“郎君!我、我……”孙麻求助地望向堂上,情急下用了平时的口称。

谢瑧不给他辩驳机会,立刻道:“明公,依照梁律‘诈伪’篇,受审时扯欺骗上官,欲以谎脱罪,应该杖责!”

人证在眼前,民声在耳畔,魏傿吸了口气,转头看县丞。县丞拧起两条眉毛,颜色变换,半晌垂首回:“明公,确实如此。一般来说,口不实言,应杖二十。”

魏傿沉下脸色:“来人,杖二十。”

“诶唷,郎君!郎君饶命!”

道长振袖告退,孙麻被衙役当堂叉住,按在地上,水火棍交替,每一击都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也随之发出杀猪般的惨烈嚎叫。

二十杖后,衙役撤下,孙麻伏在地上,口中喊疼,起不来身。

谢瑧听着人群发出的欢声,嘴边晃过笑意,抬头面对魏傿:“接下来,我有一问,不知明公能否释疑?”

魏傿眼睛扫巡一圈,微微眯起:“讲。”

“方才孙麻称明公‘郎君’,似乎关系亲近,不知他是否确为魏宅奴仆?”

魏傿看堂下小郎君目光炯炯,毫不畏惧,亦不免暗叹谢家风采:让自己做人证,架到火上烤,好大胆子,为官三十多年,未曾遇过这等人物。县丞提醒得有理,谢瑧无惧又难缠,若真由他往上闹,不好收场,不如在诸衍解决,能控制结果。

于是他先瞪了眼孙麻,孙麻知会其中深意,抖着身体埋下脑袋,然后魏傿道:“是。他是我家车夫。”

“得明公此言,小民放心了。”谢瑧微扬嘴角,转向孙麻,问,“孙麻,那日在多宝桥,是谁不顾人多指使你强闯,害得我差点落水送命?”

“这、这……”

“县令在上,天理昭然,你若不从实招来,便是蔑视上官!”谢瑧紧追猛打。

“是、是小魏公子遣我……”

他话没说完,有一人跳出来,怒喝道:“一派胡言!”

谢瑧和林逢春的目光同时聚集在那人身上,魏太恭。

魏太恭戟指叱道:“父亲,这个谢瑧,在书院就经常故意为难孩儿!现在更是蹬鼻子上脸,仗着自己高门势强,轻视我会稽魏氏,公然不把父亲您放在眼里!”他喘一口气,“依我看,这样胡搅蛮缠、肆意攀诬的混人,才该杖责!”

他情绪激动,说得脸红脖子粗:“应该、应该杖打一百下!”

魏傿看着堂外牛车,即刻拍案骂道:“魏太恭,你以何身份闯入公堂?!这里哪有你放肆的余地!再说话,本官记你蔑视公堂,杖责二十!”

“父……”魏太恭不可置信地望向堂上,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最后悻悻地闭嘴,退到一旁。

值此剑拔弩张,有一衙吏从外飞奔闯入,结巴道:“县令,县丞,不、不好了!栏台、栏台寺的金佛、金佛……被盗了!”

“说明白点!”县丞喝道。

衙吏大喘一口气:“县令认捐的金佛、被盗了!”

“什么!”魏傿骤然起身,随即一阵头晕目眩,县丞慌忙扶住,魏太恭也快步上前扶住他另一侧。

金佛?谢瑧心生一丝疑惑,但没有表现出来。

魏傿顺过气,稳住身体,甩开两边人,朝县丞急道:“愣着做什么?给我带人去搜!去查!务必找到!”

“是。”县丞领命,匆匆退出。

一时堂上无人言语,只有县令在大喘气。

旁观人群中一道怪里怪气的声音响起:“佛祖显灵!知道魏氏中有犯人,才让金佛消失!”

声音稳稳当当传遍公堂,魏太恭怒目扫视,却辨不出是谁说话。

魏傿坐在案后,任由人捏肩捶背了片刻,腻烦道:“谢瑧,你还有什么要说?”

谢瑧道:“刚才孙麻说,他是受小魏公子指使……”

魏太恭急欲说话,被魏傿一瞪收了回去。

“不、不是!”依旧伏倒在地的孙麻挣扎叫道,“不是小魏公子指使,是他遣我到如意铺买一支珠花金步摇。我怕误了时间赶不上才着急过桥。”

漏洞百出的说辞,魏太恭一整日都在千金馆,怎么让他买步摇?马车也不曾在千金馆停留,还不如说玎玲让他做事更可信。

谢瑧问:“小魏公子?你确信是他,而不是玎玲夫人?”

听到“玎玲”二字,魏太恭先狠狠剜了谢瑧一眼,然后小心地瞥视父亲,见他没有注意自己,松了口气。

“那天早上,小魏公子去千金馆前,让我去拿,未正前送到。恰巧玎玲夫人说庙会热闹,想逛一逛,让我驱车送她……是小人该死!”孙麻猛然在地上磕头,“我贪图公子和夫人的赏银,以为公子要得不急,夫人一会儿就回,大着胆子都应了,没想到夫人兴致高,多逛了个把时辰……小人怕时间赶不及,耽误公子的步摇,所以不顾阻拦强闯了多宝桥。”

谢瑧蹙起眉,这套说辞乍一听没什么问题,想往千金馆,穿过多宝桥是最快的一条路。但根据逢春的打探,马车根本没在如意铺停留过,他怎么取金步摇?

“是。”魏太恭紧跟着道,“阿耶,那天,我确实让孙麻帮我取步摇。不长眼的奴才,差点误了我的事!”

“有无其他实证?”

“有的,有的。”孙麻慌不迭点头。

没多久,如意铺的伙计被带到堂上,他看了孙麻一眼,立刻认出他于那日来铺中取过金步摇。

谢瑧的目光移向魏太恭。最初,她们以为魏太恭与此事无关,逢春追查玎玲,但玎玲久居后宅,很少出门,且不能大张旗鼓地打听,有所掣肘,是以没有太多有效消息。只知道她在“马记”买糕点时,有一人随她一同上车,不知是谁。

魏太恭十分关注此案,不惜扰乱公堂,行为怪异,谢瑧难免怀疑。

“明公,小魏公子……”

“好了,人犯孙麻已经认罪,事情便结了。”魏傿打断她的话,不让她继续说,“这桩公案,无须再查。”

谢瑧冷静打量堂上一干人等,孙麻伏首认罪,魏太恭侍立在县令身旁,魏傿满脸不耐烦。自己并没有能抓住幕后主使的实证,即使主使暴露,以魏氏的能量,任何人证都可以成为如意铺的伙计。

认清无法揪出背后主使的局面,谢瑧转而道:“当时并非孙麻一人犯事,还有挥鞭赶人的侍从。他们是从犯,也不能逃脱罪责。”

孙麻无奈说出几人名字。

谢瑧得到名单,问:“敢问明公,人犯罪大恶极,如何处置?”她补充,“依照梁律,害人性命,应当弃市。”

孙麻听到“弃市”,惨叫一声,当场晕了过去。

魏傿道:“如何处置,之后再议。”作势起身要退堂。

“明公。”谢瑧想要叫住他。

但真正止住魏傿脚步的,是“啪”的一声离奇脆响。

一物从堂中高空落下,重重砸在地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谢瑧仔细看去,竟是摔断成两截的魏氏金佛。

无量寿佛金立像从腿部断裂开来,面部手臂背罩都被砸得变形,不复先前精美。

谢瑧往上看,是屋堂木梁,往下看,是魏傿的脸,他盯着金佛,露出明显的惊慌。魏太恭愣了一会儿,赶忙亲自将两截金佛收入怀中。

围观人群窃窃私语。

断截的金佛,无论如何都不是好兆头,魏傿脸色变了几次,有气无力道:“我会严惩。”

谢瑧斟酌道:“其实……除了刑罚,我还想要赔偿,二十两金。”

…………

孙麻最后以金赎罪,没被弃市,因是主犯,杖八十,处髡刑,徒五年,余者从犯杖六十,徒一年。

谢瑧收到魏氏给的二十两金,将它们分成五份,发给真正苦主的家属。四两金抵一条人命,够普通人家用很久。

回书院的路上,谢瑧低头叹了口气:“逢春,我这样做,对还是不对?”

“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了不得了,魏傿怎么可能去罚魏太恭?”林逢春哈哈笑,“不过报官嘛……真好玩儿!”

谢瑧想起那件奇事,问:“金佛被盗,和你有没有关系?”

“啊?金佛?”林逢春眨眨眼睛,“谁知道?是佛祖显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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