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因为不容

秋风萧瑟,层林尽染。

土路扬尘,一道人策马奔驰,当先的是个女子,肤色微黑,头束红巾,□□枣红骏马额间一抹雪白,四蹄翻腾,长鬃飞扬。

女子一路飞驰,闯进一座寨门,勒住缰绳,马儿骤停,扬起前蹄,纵身长嘶。

妇孺聚拢在女子身边:“寨主,收获如何?”

女子大笑着将马身旁的袋子取下:“这儿是山鸡野兔,大的在后面,你们先拿去准备吧。”

“阿姊!你好厉害!”中间一个稚龄女孩欢喜叫道,“我什么时候能和你一起去打猎!”

妇人们接过沉甸甸的猎囊,女子俯身捏了一把女孩的脸:“小虎,你还太小,改天做把小弓你先玩儿着。”

“好耶!”女孩欢呼,“阿姊最好了!”

跟在后面的人马陆续到来,除了寻常猎物外,还有三头野猪,一头熊,寨中许久没这样收获,众人见了均兴致高涨。

女子从中拎起一只狐狸,走向屋檐下坐在轮椅上的女人。

“三姑,这次我猎了只狐狸,特意射的眼睛,皮毛完整,一点没坏,你做身皮裘,好看又暖和!”

女人笑:“逢春,你个混丫头,干嘛这么殷勤?”

林逢春不好意思地笑:“三姑,我任性抛下寨子,多亏你替我操持。”

周醴笑回:“我还不知道你?旁的不用多说,晚上再好好热闹一场。”

夜幕降临,寨中广场上桌椅齐备,火把燃烧,映得如白昼一般。桌上摆着各色菜肴,肉食飘香,酒碗干净锃亮,几大坛酒摆在一旁。半个月来,这是第二,第一次是庆贺林逢春回来。

准备得差不多,众人先后落座,林逢春推着周醴让她坐在主桌上首,然后举起盛满酒的大碗:“兄弟姐妹们!今天打猎,收获颇丰,可见会是个好年!这些年,多亏大家互相扶持,我先谢过你们!”说着,一饮而尽。

一个魁梧精壮的男子举碗遥祝:“要我说,还得是寨主勇武!不然怎么猎到熊!寨主回来,我们涧石寨更有奔头了!大家说,是不是!”

底下响起一片应和。

林逢春大笑道:“杨苍虎,你总说这些好听的……若真是,你先喝三碗!”

众人便起哄起来,男子毫不忸怩,站起身痛饮三碗,引得一片叫好。

宴会气氛热烈融洽,林逢春抱着酒壶,弯着眼睛看寨中人或划拳,或谈笑,或兴致上来,肉搏比划几下。

她打了个酒嗝儿,似乎很满意。

“寨主,你在外面功夫退步了吧!”杨苍虎酒兴上头,大声叫道,“要不咱俩比试比试!看看谁赢!”

“我就知道时间久了,你皮痒了,今天,一定把你打服!”林逢春豪爽应下。

山寨中人最爱看搏击打架,纷纷叫嚷起来——寨子里看重武力,白打赤手空拳,是大家一较实力高下的公平方式,林逢春稳坐寨主之位,就因没人打得过她。

二人站上宴席中间一块空地,杨苍虎**上身,林逢春也撸起袖子,露出胳膊,扭了几下脖子。

双方站定抱拳后,杨苍虎摆出架势,表情严肃,死死盯着林逢春,人如其名,气势如猛虎下山。而林逢春不遑多让,下盘沉稳,目露精光。

杨苍虎大喝一声,猛的出拳,她后仰侧身灵巧躲过,紧接着一拳打中他腹部。杨苍虎些微后撤,变拳为爪袭向肩颈,被她格开后,当即换成一个转身扫腿。林逢春提膝防守后,觑着他的空隙,先一拳打在肋侧,再直接肘击胸骨上部。杨苍虎受击剧痛,被猛劲按倒在地。

“咳、咳,”杨苍虎吐出几口浊气,“寨主,还是你厉害,我服啦。”

林逢春没有像以往胜后那般骄傲快意,微笑道:“你今日喝多了,不然不会这么快败下阵。”

“嗐,输就是输!我还以为这次能打过……”杨苍虎酒劲上来,在地上嘟囔,爬不起身。

林逢春喊人将他扶起,朝围观欢喝的众人拱拱手,重新入宴。

酒足饭饱后,大家逐渐散去,各回屋子寻清甜梦乡,唯余数人不肯离开,依旧抱着酒坛扯着桌腿,互相吆喝。

夜阑人静,愈发明灿的月光洒在林逢春的肩上,她站在后山顶处,既能望见寨中广场上的酒肉残局,也能望向轮廓模糊的漆黑远方。

秋夜的风拂动她的发梢,似在她耳边呢喃。

“大半夜怎么不回去睡觉?”

身后传来女声,林逢春讶然回头,竟是周醴来了。

“三姑,你怎么……?”双腿残疾,上山殊为不易。

周醴坐在轮椅上,让身边帮忙的妇人暂且下去,道:“多喝了几杯酒,腿又有些疼,睡不着。”她转动轮椅到林逢春身边,“寻你不见,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林逢春撇过头,“来吹吹风,醒醒酒。”

周醴顺着她的视线一同看向远方:“你望的方向,是诸衍?”

“啊?不是。”林逢春语气有一丝慌张,“我随便看看。”

周醴不再追问,转而道:“春儿,你这次回来,一直闷闷的,不大高兴。你唤我一声三姑,我算作你长辈,有什么事,不妨告诉我。”

整个盘龙寨,若说林逢春有什么怕的人,就是这位周三姑了。她小时候养在盘龙寨邓摩女身边,那时还会常见林召龙,反而与周醴见得少。只有生病受伤,才会见她。苦透的药和抹上火辣辣疼的药膏,以及三姑常年板着的一张脸,给她留下深刻的阴影。

后来她做了涧石寨寨主,才和周醴略微亲熟,然而心中始终保存一分敬畏。

“哈哈哈哪有,回来我开心得很。三姑,你多想了。”

“春儿,你是个直性子的人。以往你不会一个人来这吹风。”周醴敏锐。

林逢春沉默了一会儿,问:“三姑,你觉得,世上有女子相恋的吗?”

“有。”

出乎意料是个肯定的回答,林逢春惊讶望向周醴:“有?”

“嗯。”她笑笑,“有。”

“三姑,你是第一个这样回答我的人。”林逢春不禁心生亲近,“摩姨和小满都说不可能。”

周醴仰头望向明月:“什么都可能。不过男女之间,更加常见。”

林逢春感到高兴:“三姑,还是你有见识!”

“你这样问,难道因为女子?”周醴沉思,“是被你劫过的谢娘子?”

话已至此,林逢春不做隐瞒,将一切坦诚相告。她本就藏不住心事,山洞分别后烦恼苦闷无人可说,憋得难受,这下滔滔不绝,总算畅快几分。

周醴是合格的倾听者,随着讲述做出反应,有时惊叹,有时沉默点头,听到最后,深深皱起眉。

“三姑,我是不是……做错了?”林逢春问。

“谢娘子性子刚直,你一开始就知道,为何还要再劫?她必然厌恶抗拒。”

“可是……可是她不会喜欢我……我是山匪,强抢一个人,算什么事。”

“那为何放了她?”

“因为……因为……我不知道……”林逢春苦恼,“我那时忽然感觉很难过,难过得什么都没法做,也没法面对她。”

“春儿,忘了她吧。”周醴轻声道,“她已经拒绝你了。”

“三姑,”林逢春语气低落,“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这么痛苦?为什么即使这样我还会想起她?明明……”

周醴叹息道:“春儿,时间会抚平一切。互相喜欢在世间本就难得,多少痴男怨女,抱憾终身,你初涉情事,难过是正常的。”

“是不是我不应该那么冲动着急,如果我再努力一些,多一点时间,她就会喜欢我?”

“何苦呢?”周醴垂眸,“你和她,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何必强求,连累她受苦。”

“连累受苦……?”林逢春不解其意。

周醴望向渺然不可求的远方:“她虽然敢女扮男装求学,到底是谢氏女,顶级门阀,家中必然煊赫显贵。你是匪寇,落草山林间,衣食简陋,更要避开官府耳目。既非寒门,连平民都不是。”

“干嘛在乎门第偏见?我是喜欢她这个人,又不是喜欢她的家世。”

“喜欢虽然发乎情意,却不能只看情意。你知道她在家中过的什么日子,她知道你在寨中如何过活吗?她对山匪是何态度?”

林逢春默然不语,她知道谢瑧讨厌山匪,而自己又劫了她两次……

“女子相恋,虽存于世间,却不为世人所容。”周醴轻微地摇摇头,“世俗偏见,足可杀人。”

“我才不怕什么世俗偏见,谁能管我?!”

“那么她呢?她是士族贵女,衣食无忧,家人宠爱,人生和你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依她身份,将来会同样嫁给一个士族,生儿育女,终生和美。你的强求,只会连累她。”

林逢春无言以对。她之前纠结于谢瑧为什么不喜欢自己,从没考虑过这些。

“你见过其他女子相恋的么?”周醴又问。

“我……我没碰到,但你不是说有吗?”林逢春发窘。

周醴望向年轻人迷茫困惑的双眸,微微笑回:“因为不容,便又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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