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夜幕已降,二人一同离开正厅。
“阿瑧,我怎么总觉得你娘不大喜欢我。”
“自我有印象起,你该是我家第一个非士族的客人。”谢瑧莞尔,“娘喜欢才是奇怪。”
“哦~”林逢春遂不在意,打了个饱嗝,“我从没一次性吃过这——么多好吃的,很多只觉得香,尝不出如何做出。尤其那道鱼脍,鱼片洁白细嫩,鲜美异常,旁边一碟金黄蘸料,那是什么?搭配起来好吃极了!”
“那是金齑,用蒜、姜、盐、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饭七种配料制成。”
林逢春刮目称奇:“天啊,难为想出将这些配料混在一起,制成小小一碟岂不耗费许多?”
谢瑧笑:“分量时间火候皆有要求,具体我也不知。”
林逢春受到冲击,一路喋喋不休长吁短叹。到了客房,二人又闲话一会儿。
她想起来,问:“阿瑧,这屋子好奇怪,明明不见火盆,大冬天的却觉得暖和,洗澡都不冷。”
谢瑧抬眼打量一圈儿,道:“应是用的火墙吧?外面烧起火炕,热气便钻入四壁火墙,保持室内温暖。还有墙壁以花椒捣碎和泥覆抹,亦能保暖。”
林逢春叹服:“士族过的日子,真是我想象不出的好。”
半晌后,谢瑧要回去,林逢春送她到门口。
“逢春,今晚好好休息,明早我来找你,我们一起逛逛吴县。”
“好。”林逢春靠在门框上挥手,“对了,阿瑧,你家有没有方便行动的衣服?就像我之前的那身,现在的也太难穿。”
“好,明天给你送来。”
谢瑧走出一段后,忍不住回头,见她依旧倚在那扬了扬手,眸子亮亮的,向自己道:“明天见。”
张庭芸虽在下午问过谢瑧书院的情况,但晚宴散后,越想越不稳妥,叫来刘畅妃。依儿媳的说法,林逢春曾和瑧儿住过一段时间,但害得她落水受惊,畅妃便跟山长说了,让林逢春别处居住。落水一事,瑧儿说是意外,和旁人无干。她怎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定是怕自己要她回来,不肯报忧。
她又唤来翡墨。
翡墨猜到七八分,但夫人比娘子威严许多,难免惴惴。
果然,问的是林逢春的事。翡墨记着娘子的叮嘱,隐去她的山匪身份,说林逢春与娘子路上相识,后来一起住。她虽不太喜欢林逢春,但娘子在书院时得到她许多帮助,很是感激——至于落水,是场误会。
“翡墨,”张庭芸眯起凤目,“你跟惯了瑧儿,自然向着她。但你终究是我谢家奴仆,敢有隐瞒,不报实情,我饶不了你。”
翡墨心中咯噔,“咚”地跪下,伏首道:“夫人,奴婢怎敢隐瞒?娘子在外若有损伤,奴婢万死也难抵!”
张庭芸沉默片刻,摆摆手让她退下——几方说法大致相同,权当自己多心。
一夜无事,只林逢春不习惯软榻锦被,又想着谢瑧,辗转难眠,好不容易在朦胧的甜香中睡去,待她醒来,窗外已天色大亮。
她心叫不好,从床上蹦起,忙开门想看看情况。
“早。”谢瑧恰好候在门外,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她不似昨日盛装,换了锦白对襟襦裙,头上插着碧玉簪,简朴素雅。
林逢春犹觉身处梦中,木楞回:“……早。”
“早什么早啊!”一旁的翡墨憋不住,“你是猪吗这么能睡!都快午时了!还说出去呢!你有没有放在心上啊?娘子早早就起了,这是来的第三遍!”
一通抢白倒叫林逢春清醒些,她还魂似的朝侍女一拱手:“翡墨,你这番话对味,才是真的你。”
“你……”翡墨抱臂撇头,“哼!别以为这么说就能混过去!”
“你来了怎么不叫我?”林逢春扭头问谢娘子。
“昨天路途劳累,晚就晚些,不是大事。”谢瑧不在意,“没睡好?择床?”
林逢春挠挠头:“是也不是……我粗野惯了,你家被铺又软又滑,我……”
谢瑧弯唇浅笑,带着翡墨进入房间:“你看看合不合身,穿好我们出门,还能赶上得月斋的午膳。”
林逢春伸手接过翡墨手上木盘的衣服,警惕地朝外探望。
谢瑧忍不住笑:“别看了,我让她们撤下了,不会来烦你。”
“那就好。”
谢瑧见她穿衣没有章法,伸出手刚想帮着整理,翡墨已抢先一步扔下木盘,挡在前面,面带嫌弃地指导她穿衣。
上为深红窄袖短襦,下为条纹间色裙,款式简约,总比昨日的好走路。质地细腻,林逢春仔细瞧着,上衣用浅色丝线绣了卷草花纹和天王化生纹等等,不似凡品。
她穿好,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道:“阿瑧,这身真好,比昨天的适合多了!”
“那怎么会差!”翡墨白她一眼,“娘子挑了半天,拿的她自己的衣服!”
“啊?”林逢春诧异看过去,“你的?”她抬起袖子嗅嗅,“怪不得我总觉得有股好闻的香气。”
“去年在家做的,大了些,我就穿了一次,洗干净熏过香——你穿倒是正好。”
“既然这样……就送给我吧!”林逢春不想脱了。
“喂!你得寸进尺啊!”翡墨咆哮。
谢瑧却抿唇笑道:“难得合身,你拿去吧。”
吴县的城墙高大巍峨,墙内民居却白墙黑瓦,飞檐翘角,小巧玲珑,一幢幢小房子缘水而筑,高低错落,有的屋后小门便停着一只乌篷船,十分便利。
林逢春常在山中,怎瞧过此等水乡情致,不住赞叹,一路呱呱说个不停,翡墨早嫌她烦,不时与她斗嘴,谢瑧在旁听着笑而不语。
得月斋以鳜鱼烧鸡为二绝,还有许多精致小巧的甜口点心。谢瑧揣度林逢春的口味,点了十几样。她很爱看林逢春吃饭,明明同样的菜,她却像吃到了美味千百倍的食物。
出了得月斋,谢瑧带她去海涌山,游了虎丘东西寺和剑池、试剑石、千人坐等胜景,每到一处谢瑧都会介绍几句由来。
林逢春对佛寺佛法无甚兴趣,但到了剑池,听闻剑池水深,终年不干,传说为吴王阖闾藏剑之处,有宝剑三千,当即极有兴致,脱去外衣,卷起裤腿衣袖,要亲自下去捞剑。
腊月天寒,游人稀少,谢瑧蹙着眉头看水中似有冰凌,连让她不要胡闹。她却不依,说自己从前常冬天下水,不怕,定要捞出宝剑来玩一玩,说着,纵身跃入剑池。谢瑧无奈,冻得搓手,让翡墨去收集干柴生火。
林逢春在水里捞了半个时辰,甚至在谢瑧的指挥下抓了条鱼——除了石头鱼虾,别无所获,在催促声中不情不愿地爬上来。
“噫,骗人的吧!如果真藏了宝剑,怎么连残片都摸不到。”林逢春遗憾地擦干手脚。
翡墨边兜着鱼虾,边往烧好的火堆里添树枝,道:“娘子早说是传说,传说懂不懂?就是假的!你非不信。”
“不试怎知真假?现在看,应是假的了,可惜,可惜。”
谢瑧道:“幸好不是真的,若真有什么宝剑,你这样下去,不就要被割破手脚?”
林逢春拍拍脑袋:“你说得是。”转而看乱跳的鱼虾,“好歹有些收获,回去烤着吃,看剑池的鱼是否更美味些。”
待得她烘干衣服,一行人仔细灭了火堆,方才回去。
到了谢宅,仆人们见她们兜着鱼虾回来,皆惊奇不定,偷偷侧目。
翡墨将鱼虾送去厨房,林逢春跟在谢瑧身后,穿过曲径回廊,流水假山,方到一处开阔庭院。院中密植林树,一半是水,水上亭榭四面开敞,并垒怪石,水中鱼龟自在漫游。及至屋门口,两旁婢女掀开门帘,含笑道:“娘子回来了。”
林逢春这才知道,谢瑧不是只有翡墨一个侍女。
房内温暖如春,香气沁人,立有婢女为谢瑧脱下外袍,奉上热茶,她呷口茶道:“这就是我房间了,你随意坐,我们歇会儿去厨房。”
林逢春满口答应,却没坐,在房内四处走动端量。最惹眼的是整整一面墙的巨大书橱,八横四纵,橱里摆着各式各样的书卷,有纸质书也有竹简书和绢帛书,摆放随意,似乎主人常会翻看。
“阿瑧,这么多书,你看得完吗?”
“这些是我想看或常看的,其他的在书画库里。”
林逢春随机抽出一册竹卷,发现竹片上的字自己仍不认得,遂吐吐舌头放回原处。
书橱旁是张大长方紫檀木桌,桌前数个笔架笔筒排立,或悬或收着大小各异的毛笔,桌角是一个三足球形青瓷镂孔香薰炉,桌面毛毡残存几处墨迹,上摆着两方厚重漆红描金镇尺,桌后一张花梨木扶手椅,座面上铺着厚厚一层毛绒垫,微微泛旧。
林逢春抚上桌案,想谢瑧应该常坐在这看书画画,不禁想象小小一个她坐在这里的模样,唇边泛笑。
另一面墙上挂着好几幅山水画,皆意境高远,气韵清旷。她走近看,落款有顾恺之、宗炳、王微之类,皆不认得。除了山水画,还悬了瑶琴弓箭,林逢春惊讶问:“怎么还挂了弓箭?”
谢瑧脸一红,眼神飘开道:“我在书院总是骑射最差,挂上去激励自己好好练习。”
林逢春“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你究竟看什么?走来走去好久了。”
“我想到你从小到大都住在这儿,便觉亲切珍贵,总想多看看。”林逢春望向她,“似乎能想象出你是如何长大的,越看越觉得多了解你一分,能将认识前的空白弥补回来。”
谢瑧的心发热,你既如此珍重,我也当看看你的住处,知你往日境况……可惜转念想到虎皮虎首,竹藤木屋,又犯了难,她并不想自投匪窝。
在闺房中停留片刻,估摸时间差不多,二人一同往厨房去,林逢春自信道:“阿瑧,昨日鱼脍精细美味,礼尚往来——也该你尝尝我的手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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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水乡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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