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既死明月魄(六)

这回轮到镜舟不说话了。

江庭芜直到笑够了才正经起来,她跪坐在那儿,瞧着镜舟有些无奈的脸,又“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半天才说:“都过去的事情了,你别跟我计较啊。”

“我哪敢与你计较。”镜舟说。

“生气了?”江庭芜试探着问。

“没有。”

“哦。”江庭芜挑了挑眉,道,“不过你那时接不上我的话,是因为要和不熟悉的仙君保持距离?”

镜舟顿了顿,回答道:“不是。”

“那是为什么?”江庭芜好奇地问。

镜舟看着江庭芜的眼睛,那眼睛里盛着水。外头青色的天光照进窗户里,眼前的一切好像一场清醒的梦。他在梦里坠入这湾轻浅的水里,好似停留了很长的时间,其实也只不过是片刻之间。

“……是因为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仙君。”

他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江庭芜的耳朵。镜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见,因为她没有做出任何他意料之中的反应。

她似乎只是被这话弄得忘记了自己将要说些什么,然后卡了一会儿壳,安静了一阵子。

接着才说:“好说啊,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

镜舟沉默了一会儿,说:“你……”

江庭芜看了过来,做出疑问的表情。

你明明知道我同你说的并非一个意思。

镜舟张了张嘴,最终却没有把话说出来。

这话他没有立场说,也没有资格说。他们两个人连交情都算不上深,一起在这里,原本就只是为了短暂地躲避外头倾盆的大雨,等过了这个时间,就又要撑开伞各往东西。

可是他又不想这样,他多想她也能同他自己这般有同样的心思。于是他的矛盾、痛苦与沉沦都不再只是他自己的独角戏。

镜楼总说他是懦夫,他只能自嘲地笑,甚至没有办法反驳,因为说出这样的希望对他来说的确就是奢望。

他不大知道江庭芜内心究竟是怎么想,但也大致猜测得出,对方只想与他各自安好。

镜舟只能笑了笑,说:“没什么。”

江庭芜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说:“嗯,我知道。”

镜舟看了她半晌,忽然伸出自己的手,克制地抓住了江庭芜拿着酒坛的那只手。

镜舟的衣袖与江庭芜的衣袖拉扯在一起,他的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什么轻微的细响,可江庭芜仿若听见了心里铮铮的声音,她没反应过来,竟然一时之间没能挣脱掉。

日光斜着打进屋子里来,江庭芜能看见镜舟身上打着一圈一圈的光晕,若有似无的,显得暧昧又深情。

她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庞,然后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面写了很多东西,明明是不可探视的,却好似对她敞开了门扉一般,让她就这么顺利地一路望到镜舟的心里面去,看到了许多她想要刻意忽视的东西。

那一瞬间,江庭芜觉得自己的心要麻木起来。

一直到窗外的海棠花不堪雪的压迫落下,镜舟才恍然若醒,轻轻地自嘲着笑了一声,拿开了他抓住江庭芜的那只手。

“抱歉。”镜舟的声音变得沙哑,“我是想问,那海棠醉,是不是能喝了。”

江庭芜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她移开眼,清了清嗓子,说:“这坛不行,这坛我得埋在树底下,等来年这个时候,我再请你喝。”

“那......”镜舟想找话,却发现自己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

“我再酿一坛吧。”江庭芜善解人意地为他解围,“不然总跟你说来年来年的,你倒觉得我只是小气。”

说罢,便将手中的这一坛酒放在一边,打算酿起第二坛来。

镜舟坐在她对面,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花上一整日的时间,什么也不做,只陪着另一个人酿酒。

一直等到外头的雪停了,江庭芜才起了身,要将酿好的酒去埋下,只留了那么一坛在观棠庐里。

“搞定!”江庭芜将最后的土铲起来,埋在最上方,她用力地拍了拍自己手上的土,很满足地说,“酿了十几坛,等没事的时候就从这儿拿一坛出来喝。到时候这儿肯定香气扑鼻。”

镜舟靠着树,说:“这地方都被我知道了,你就不担心我偷着把它们全喝了。”

江庭芜一听,登时凶神恶煞地瞪着镜舟,道:“你敢!”

镜舟没忍住,笑起来。

江庭芜眼睛一转,坏主意便上了头,对镜舟道:“既然你有这样的心思,我在这儿下个难点儿的禁制不就成了。反正这儿禁制够多,也不差我一个。届时你来偷酒,就会被禁制纠缠,酒喝不成,还得被它戏弄!”

镜舟作势不理她,扭头就要走。

谁知江庭芜忽然拉住他的手,把他整个人的身子带了回来,风流动在他的衣摆之间,吹得它翩跹。

镜舟就要说话,江庭芜却用另一只手伸到他的发间,她的指尖触碰到镜舟的头皮,弄得他整个身子都忽然麻木了。

他觉得自己此刻身在冷与热错落的地方,一念便是生机,一念又是死亡。

江庭芜是背对着光的,镜舟可以看清楚她的一切,她周身对他虎视眈眈,要撕咬掉他整个人的死灵,她漂亮又充满攻击力的脸庞,还有她那双如何也望不到底的、黑色的眼睛。

她离他很近,连她的呼吸他也能感受到。

“你的头发上有落叶。”她轻轻地说。

她将那片已经枯掉的落叶拿下来,用两指夹着,隔开了她与镜舟之间的那点儿距离。

镜舟沉沉地望着她。

江庭芜拉过他的手,将那片树叶放入镜舟的手心里,镜舟心念一动,那树叶便消失不见了。

江庭芜笑了笑,她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

镜舟站在原地,说:“你醉了吧?”

“我没喝酒。”江庭芜顿了顿,又说,“我没醉。”

她的嗓音渐渐远了,却还是精准无误地落入镜舟的脑海。

镜舟站在树底下,看着她的背影。雪已经没有下了,只是漫山遍野的白,吵得人眼睛生疼。让他不得不盯着江庭芜身上那唯一的苍翠。

等到他进了观棠庐里头,江庭芜已经将酒盏里全部倒好了酒。镜舟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你要在这里待几日?”江庭芜没有抬眼看他,只是问。

镜舟不回答,反问她,“待几日都行吗?”

江庭芜喝了酒,身子都暖起来,她偏过头,望向外面苍茫的雪景,说:“只要天界没人到这儿来提人,我又有什么理由赶你走?”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待在这里了。”镜舟说。

江庭芜收回目光,笑道:“你这是要赖在我这儿了?”

“我也可以睡在屋外。”镜舟说。

江庭芜想了想,说:“算了吧,你睡在屋外,倒显得我是什么不讲情的仙君似的。”

她将酒盏抬到与眉眼同样高的地方,对镜舟说:“不是饮酒么。”

镜舟于是也同她做了同样的动作,说:“我敬你。”

酒盏与酒盏发出碰撞的轻响,把屋子里的寂静全部捣碎了。

江庭芜只饮了三盏酒,她撂下酒盏时觉得自己那些念头实在有些好笑。说什么来这儿抛却那些束缚,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仙君,最终却还是在放纵之前把握住了那个度。

镜舟说的很对,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走在江漆凝为她造就的路上,即便走偏,也终究还是会走回来。

她的命运不是靠她砌成的,而是江漆凝为她构筑的。哪怕她已经在心中杀了祂,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还是始终被迫刻着江漆凝的影子。

江庭芜死死地盯着那酒盏,她饮下的最后一点儿酒还含在唇齿之间,那点儿辣意根本就不算什么,江庭芜想要留住它,但最终也只能等着它逐渐在唇齿间消散,就如同沙砾消散在掌心之中一般。

她两手空空。

江庭芜自嘲地笑了笑,就在这时,她的视线里闯入镜舟的手,她抬起眼,望向他。

“酒还没喝完。”镜舟又给她倒了一盏酒,淡淡地说,“怎么忽然停下来了?”

江庭芜安静地望着他,她忽然用手指去碰镜舟的眼睛,镜舟看着她,没有躲开。

她的手指就这么勾勒着镜舟的眼睫、眼尾、眼睑,她在方才那一瞬间里想明白了一件事,一件很自私的事。

江庭芜不想就这样任由沙砾落空在她的手心,她是贪心的人,越失落就越想去抓住什么东西。她哪里不知道镜舟对她的想法呢?她就是知道。

她还知道,镜舟并没有陷进去多少,最多只是因为新鲜。

于是她的自我利益与**促使她这么做,她把这件事做的这么好看,这么美。

自甘堕落不是江漆凝在她身上要的结果,可是她偏偏想要试一试这样的后果。她找不到自己身上哪一处不被她控制着的地方,除了她最后的,也是最干净的爱。

“你想要做什么。”镜舟很用力地攥着江庭芜的手腕,声音却很轻。

“你问我么。”江庭芜的眼底都是凉薄,“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镜舟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面却盈着火,要把江庭芜烧穿,“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江庭芜将手从镜舟的手里抽出来,她看着他,又轻轻地笑。

“别回去了,在这儿待上几日吧。”江庭芜的话语像是恶魔的引诱,“酿酒,聊天,切磋,下棋,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镜舟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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