衹福殿,
沈绮坐在披盖着白狐皮毛的圆椅上,殿中东南角半人高的胭脂水釉冰盆上方冒着丝丝凉气。
伸出纤纤皓腕搭在脉枕上,一双指甲修剪整齐的素手按压在脉络,桌上沙钟一点点的漏下去。
“盛夏暑热,孕者本性热,自然难耐,但娘娘体质却属阴寒,不可用冰太过,不然则会伤了胎气。”
开口说话的刘医女跪在沈绮下首,她大约三十多岁的模样,面容普普通通,声音有些沙哑。
“我写副方子,娘娘按时服用,便不会有大碍了。”
沈绮收回了手,听着外面金吾卫搜寻的声音,眉头微微皱起:
“人还没找到吗?”
刘医女垂眸:
“没有。方才我从太医署过来,还受到了金吾卫的盘查,若是人再找不到,只怕金吾卫要一个个搜宫了。”
沈绮的眉头又紧了一分,她着实没有想到沈阴阴那丫头有那么大的本事,昨夜她的人寻到泉海的时候,人已经在池子里泡了好一会儿了,连同掖庭的那两个太监,再晚去一会儿,怕是命都没了。
若不是有德妃相助善后,怕是在贤妃搜宫的时候就露出了端倪。
沈绮低声道:
“殿下和娘娘的意思是什么?”
刘医女跪在地上,背脊直挺:
“贤妃不是傻子,她迟早会察觉出异常,必不能让她知道这事牵扯到我们。而且,若是人迟迟找不到,想必会引来圣人的雷霆之怒,到时候就不只是搜宫那么简单了。”
沈绮闻言闭上了眼睛,呼出一口浊气,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原本的预期。
她的计划是将沈阴阴引诱到上善楼,借蔡昭容之手解决了她,等人死了,她再跳出来,指证蔡昭容谋害侯府之女,到最后把三皇子也拉下水。
虽说这样的事情不足以让三皇子彻底失宠,却也是有力的一击,她也能在二皇子一派中立下功劳,保全她和腹中孩子的后半辈子。
可是千算万算,却不曾想到沈阴阴能逃脱掉。
人逃了,那就是最大的隐患!
不仅仅是三皇子,贤妃和蔡昭容想让沈阴阴死,如今二皇子连同沈绮更想要让她死。
一旦沈阴阴落入三皇子手中,又被他们知道了身份,便成了随时刺向沈绮和打击二皇子的利器。
所以在事情闹大之前,沈阴必须死。
刘医女继续道:
“德妃娘娘已经吩咐过了,卯时一刻,人若是再找不到,便是已经死了。”
这无疑是如今最好的法子了,只要‘人’死了,事情有了了结,那么所有潜在的威胁就都不存在了。
至于‘人’是不是真正的沈阴阴,也没那么重要,后宫最不缺有两样,一是女人,二是人命。
沈绮想起姜嬷嬷说过,沈阴阴与那位煜王爷私相授受的事儿,不由得有些担忧:
“有没有告诉二皇子,她与煜王爷的事情?”
刘医女点头:
“煜王爷似乎沈家五娘子进宫一事并不知情。二皇子殿下说,煜王爷为人风流,纵情享乐,区区一个沈五娘子,怕是没被煜王放在眼里,更不会为她如何。”
沈绮放下心来,她也私心觉得煜王爷不过是玩玩罢了,只沈阴阴自己当真罢了,开口道:
“就按娘娘的意思办吧。”
刘医女淡淡一笑:
“事情要办,却也要不留后患。掖庭里的那两个太监病的不轻,嘴里边嚷嚷着有鬼的胡话,留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倒是昭仪娘娘您身边的泉海公公……”
沈绮心跳漏了半拍,轻柔抚摸肚子的手僵直了起来,她不可置信的看向刘医女,却对上了一双平静却含笑的眼睛。
刘医女眼中笑意浅淡,面色平静,像是在与沈绮闲话家常般,轻飘飘的决定了一条性命。
“当然,不是如今。眼下这个情况死的人多了反而容易让人抓住把柄,不过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呢?更何况,泉海公公如今正病着,哪日突然不好了,病情恶化,也未可知,对不对?”
刘医女扫了一眼沈绮的神色,见她眼中有为难之色,嘴角的笑意忽然变得更深:
“沈昭仪难道不舍得?可人生在世,总有舍,也总会有得。舍得二字,舍在前,得在后。您说是不是呢?”
沈绮的手掌紧贴着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鲜活的跳动,连带着上方的心跳也跟着一起。
泉海是她入宫后第二年来到的衹福殿,那时候她年轻气盛,正得宠,是人生最风光的年纪,泉海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只是因为会讨她的趣儿,才将人留在身边。
人一旦得意就会忘形,登高必会跌重,后宫的恩宠来去匆匆,永远也留不住。她没了往日的风光,衹福殿也清冷下来。
最难的时候,连那些卑贱的宫女都会用高高在上的眼光看着她,骄傲如沈绮,她以为自己会受不了,但她受了。
那时候,唯二陪在她身边的,除了晚玉就是泉海了。
九嫔之首的昭仪,是她们一步一个脚印踏出来的,可如今……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几息的瞬间,沈绮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好,按你的意思去办吧。”
……
晚玉领着刘医女到泉海的屋子时,他正躺在床上,疼得诶哟乱叫,只见半张脸白净,而另半张脸上从眉梢到耳朵,再从耳朵到下巴有一道狰狞曲折的伤口。
眉梢在耳边的口子皮肉外翻,深可见骨,血淋淋的上面撒上了一层白色的药粉,半张脸肿胀非常。
晚玉不忍心瞧他那副样子,撇过脸去,忙道:
“行了,别嚎了。刘医女来给你换药了,赶紧让人家瞧瞧。”
泉海抬起眼皮见到刘医女像是看见了救星,他白着一张脸,有气无力的说道:
“快,快来救…救救我……疼死我了,快把昨夜给我吃的十香止痛丸再喂我一粒……”
刘医女看着泉海渴求的目光,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拿出一方拳头大小的盒子:
“这个比十香止疼丸更有效果,伤口疼你便吃一粒,直到不疼。”
泉海瞧见那方木盒子,迫不及待的打开,拿出里面指甲盖大小的药丸塞进嘴里,一口气吃了三粒。
晚玉见他这副德行,想要开口让他少吃一点儿,但又见刘医女只是静静瞧着,并未开口阻拦,想必这药多吃了也无妨,便也歇了心思去劝。
满口的药渣嚼碎了下肚,疼痛果真逐渐减轻,泉海终于得以喘息,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双目圆瞪,带着怨恨:
“那个贱人!她毁了我的脸,找到人没有?我要杀了她!”
晚玉瞧他情绪激动,当着刘医女说起了这种话,忙道:
“你差事儿没办好,还怨得了谁!虽然你们不算男人,但好歹有三个。却一个小娘子都制不住,还有脸说什么!”
泉海一眼瞪过去:
“那贱人根本没那么简单,是咱们都小瞧了她!汪东和周顺两个摸进房,不仅便宜没占到,还被她折磨的半死,吓得发了疯,而我……”
提及此事,泉海眼里的愤恨不甘像是快要溢出来,他忘不了冰冷的瓷片贴在脸上,耳边传入沈阴阴带着笑意的威胁。
“快,把衣裳脱了。”
泉海曾几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他断定沈阴阴不敢对他如何,可是下一刻,一双跟瓷片同样冰凉的手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同时,眼前一花,随即而来的就是眉梢到耳边的剧痛。
他的所有苦痛卡在喉咙里不能宣泄,耳边宛如恶鬼的声音又响起:
“活该吧!谁让你不听话呢。”
后来他脱下衣裳,那个贱人居然又给了他一下,还捆住他的手脚打晕扔进池塘等死!!
刘医女将药方写好,垂眸静静听着泉海对那位沈五娘子的咒骂……
紫宸门,
姜凝曜步伐散漫的踏出门栏,还不忘对着身后的袁世广道:
“皇伯伯若问起来,袁将军就说是二皇子心疼我这个做弟弟的,不忍我劳累,主动请缨要替我搜寻。”
说罢,不等袁世广说话,便扇着扇子走远了,那姿态举止,活脱脱的纨绔。
蒋忠瞧了冷哼一声:
“也亏得他这个性子,也算是因祸得福,从这一摊子浑水中脱离出去。”
吴世广却不答话,盯着姜凝曜越走越远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他半眯着眼,不知再想些什么。
而姜凝曜走过了紫宸门,脚下的步子越发快了起来,脸色阴沉发黑,方才二皇子的试探让他突然察觉到,沈家那位进宫的昭仪娘娘,怕是已经上了二皇子的那条船。
沈阴阴进宫是沈绮的意思,她想为李氏解决掉这个潜在的威胁,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刀杀人。
姜凝曜意识到这一点后,极快的在二皇子面前做出反应,这一场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暗中较量,全都系于沈阴阴一人之身。
到了太极殿,安康帝却不在此,姜凝曜急得额间冒出细密的汗珠:
“本王有要紧事找圣人,你可知圣人去了哪里?”
太极殿门口的小太监被他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都说煜王爷纨绔,但待人却没什么架子,小太监还是头一回见到煜王爷这般威慑的模样。
“王爷,奴的确不知道。但……圣上一有了烦心事儿,就会去找顺德高人,要不您去寻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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