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大门岌岌可危。烽火烧天,羽檄急急递入天子庙堂。城门将破,旌旗上沾满了胡人的鲜血,却执拗地屹立。胡军一轮攻势结束,朝城头扔下几百具尸首退了下去。
积雪盈尺,战士们捡起随处可见的尸首充饥。
空气里弥散着浓郁甜稠的木香味,这是相思木作炭时被烈火逼出的香气。相思木是一种常作为香料的木材,长在靳国境内,此刻被用来掩盖血腥味和尸臭。
一群人围着一堆一堆的火把,伤兵们的痛苦呻吟声萦绕在耳边,悲惨凄绝。
一位小战士最先沉不住气,站起来一通大喊:“别叫了!别叫了!”薄薄的白霜黏在他的铁甲上。他眼眶通红,因寒冷而红肿的手紧紧攒成拳。
他身旁的士兵连忙站起来拉他,被他猛地一挣脱。另一士兵也被激怒,隔得远远地冲他吼起来,说的是官话却带有浓浓的西南口音,口吐脏话将那小战士贬得猪狗不如。
明晃晃的火堆照亮了他愤怒的脸,光影摇曳。
小战士听了,身体不用烤炭火就发热起来:“去你吗!”忍无可忍地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狠狠挥上一拳,骑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撕咬,嘴里含糊地骂:“滚!滚!去死,全都去死!”
那士兵怎么忍得了,一爬起来就还手:“今天不教训你,你还不知道谁是老子!”
两个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团。小战士体型没他大,被他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承受着他的拳打脚踢,先是愤怒的嘶吼、不堪入耳的脏话,然后变成了压抑着的哽咽,然后是彻底破防的呜咽。
有人旁观的人们本是冲上去阻拦,却都莫名加入了混战,饿虎扑食一般。所有人一同闹将起来,像是要把积压多天的压抑情绪一下子释放,场面混乱。
活人窝在一团互相殴打,死人身上覆着血安静地躺在地上。
靠在火堆旁的老兵泪眼婆娑地看着这一幕,仰天长叹:“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涕泪横流,喉间不住地抽泣。
怒骂声和呻吟声不死不休地传来,刚从外面巡查完一圈的沈逸回来,气得老血攻心,拿起一火把往混乱的人群中扔去:“这是干什么!”为了避开火把,人们这才散开。
见主帅发火,一时间无人敢有动作。
“谁能告诉我,你们这是在干嘛?”无人回答,沈逸越来越暴躁,踢翻了一堆炭火。
“你们还像个样子吗!你们该干什么?打仗、御敌,你们现在打的是谁?”他扑上去,抓起小战士的衣领,“你打的是谁?”周遭鸦雀无声,只剩下火炙烤木炭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爆裂声。
小战士捏住放在自己衣领上的那只手,呼吸颤抖着,一屁股坐到地上,将脑袋埋进膝盖间呜呜地哭起来。
沈逸深吸一口气,咬着自己的手指,血滴落下来。他尽力维持着冷静的声线:“积怨深久,那也是对敌人的,我们不可自乱阵脚。”
敌人。屋外有一群,宫内还有一个。
“若羌人……就在外面。”敌人在外面。
有人摇摇头,神情木然:“哪里只外面有,宫里头那位,过得才舒服呢!”
“就像弟兄们是在为他打仗一样。”
“谁?”
“若羌那个小质子,他人就在皇宫。”
那人一笑:“原来御敌半天没用,敌人早在内部驻扎了。”
“草!那个该死的质子!”
这些话明显点燃了在场所有人的怒火,霎时间各种不堪入耳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沈逸看着那些人戾气深重,却也没有再阻拦,起码大家团结起来了,士气被点燃了。他任由大家嘴里不干净地辱骂,自己坐到角落的火堆旁,将柴火拨了拨。
“处置蛮族外贼!”
“处死外族奸细!”
吵吵嚷嚷的。
宫墙门口,无法参与战争的普通民众围在一起,要求皇族将那“蛮族奸贼”交出来以平民愤。
多日战争带来的苦难使得这些人的愤怒远远超于恐惧。他们此刻缺衣少食,有的还性命垂危,却还是坚持吊着一口气,要为死去的亲朋讨一个说法。
他们喊得脸和脖子都通红。守门的士兵牢记太子平日教诲,只目不斜视装瞎装聋。
人们看得不到回应,将写满了血书的牌子一丢:“去你丫的!”不管不顾地冲上宫门。门口的侍卫立刻搬出带刺的木桩放在宫门口,将这些人的脚步拦着。可是这些哪里真能拦住人?冲在最前面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气不过,用力将那桩子踢开。向守门的侍卫扑去。
小伙子这一动,人们反而冷静下来了,在旁边看着小伙子和侍卫扭打。
他赤手空拳的,怎么能打过配有武器的侍卫,人们暗叫不好,却无一人再出头。
还是一位老者站出来拉开他,大义凛然地对那侍卫说:“找个人出来负责!别欺负小老百姓。”
“负责!负责!”
人群一呼百应,各自喊起了口号,吵得人头疼。
大军压境时,那岌岌可危的皇权似乎也不足为惧。
这个时候,一位金色衣袍的少年打开宫门,下令让撤掉带刺的木桩子。接着让开位置:“诸位!朝廷不当缩头乌龟,永远对臣民负责——谁要想进去找朝廷算账,靳国的宫门永远敞开。”
可是众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又没人敢上前了。
那少年利用着大家的恐惧:“敢来这里闹的都是受了委屈的可怜人,朝廷不会为难你们。不是要跟各位对着干,而是国家大事需要多方面考量,朝廷的每一项决策也不仅仅是给大家泄愤用的。虽然没办法交出大家想要的人,但我保证,那蛮贼在宫里不会过得好。”
这下大家真被说动了,脸上有所松动。
那小伙子怒气冲冲地甩开老者,冲出来:“朝廷每次都是这样,对着老百姓和稀泥,其实根本就无所作为。”
话音刚落,一颗小石子踢踢踏踏滚落到他脚边,抬起头,是少年那双凛若寒霜的脸。
小伙子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金衣少年靠着门扉,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不是和稀泥,而是目前来讲只能作安抚用。当然,我这里也不是不能讲道理,想讨个公道的,随我进宫,嗯?”
“你……”小伙子嚅嚅嗫嗫,期期艾艾,最终没有进宫。
旁人作冷眼旁观状,迈着小碎步一退再退。
宋荣乘胜追击,双手抱臂:“朝廷和人民要一起努力啊,互相多些理解。”
人们后退几步,有几个脚快的已经跑走了,剩下的人们犹犹豫豫,终是慢慢退走了。
“哼,”宋荣站直身子,对着那几个人招呼道,“各位先回去,慢慢等消息吧!”
处理完这些人,金衣少年这才开始发泄自己的怒火,狠狠将宫门一踢。守门的侍卫们低着脑袋不知怎么办,眼珠子乱转。好在他没有在宫门口多呆,而是怒气冲冲地进宫去了。
大片大片的银白色代替绿叶留在枝桠上,掩盖住了冬季原本有的荒芜。暖橘色的曙暮光从树影的缝隙里钻过,斜斜地打在宫墙上。
一群半大孩子的嬉笑声远远传来,都还没过变声期,那声音格外粗犷,打破了冬日的寂静。
“传球传球,这边!”
“诶!又叫他抢了先。”
“呼”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极速飞过,闪着重影,分毫不差地正中球门。
将东西踢进球门的少年小跑着过去,捡起来带在自己头上——那是一顶冠帽。那少年莞尔而笑:“我赢了。”
这少年穿着紫黑色的长袍,胸前处用金线绣着一平安结,并无多余的装饰,只有腰间带着一枚墨绿色的玉佩,被光照得晶亮明润。头上的冠帽沾了不少雪和脏污,他浑不在意地拍了拍。正是让民众义愤填膺的对象——段秋平。
方才还在门口平息民愤的金衣少年冲他扬了扬下巴,盛气凌人地睥睨他一眼,只见段秋平金质玉相,此刻长身玉立,谈噱自若,倒没有一点寄人篱下的踟蹰和恭谨,更觉得不快:“你赢个屁,再来一局!”
段秋平闪身躲过,心有余悸地捂着帽子:“你怎么自食其言。”金衣少年眼珠往下移,口里说着:“就是这样。”蓦然扑向他腰间的玉佩,等段秋平缓过神来的时候,那枚玉佩已经在别人手上了。
众人有些怔愣地看着金衣少年。他是位高权重的太子宋荣,一向自持冷静,极少有这样锋芒毕露的时刻。
他领着众人围着那枚玉佩,对着光照:“挺好的东西。”众人心中有惑不得解,不过眼下只有附和而已。
段秋平怒目圆瞪,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陡然扑向宋荣:“还给我!”
众人吓了一跳,闪身躲开,叫他扑了个空。宋荣指着他怒骂:“段秋平,你算什么东西,这样跟我讲话?所有人都为了你不得安宁,你还有脸安稳地站在这里!”
段秋平踉跄了一下连忙站稳身体,下半身微微发颤,猛然发了狠踢向宋荣。周围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太子当心!”
宋荣却已经躲不开了,两人距离极近,他眼睁睁看着那条腿朝自己逼近,而他只能愣愣站在原地,下意识闭上眼。
谁知那带着阵风的一脚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宋荣恍恍惚惚睁开眼,只见段秋平早就收了腿,劈手就要夺他手中的玉佩,宋荣兔起鹘落,一个闪身将玉佩丢到了旁人手中。接着一巴掌扇到段秋平的脸上:“还敢动手?”
脑袋里像有千百只苍蝇在嗡嗡叫,耳边还有幸灾乐祸的笑声。段秋平恼羞成怒,紧紧捏住宋荣的领口,手指微微发白,止不住地颤抖。
宋荣丝毫不惧,握住段秋平的手腕,似是挑衅地歪嘴笑笑:“忍不住了?”
在一旁看热闹的众人像得了指令一般将二人分开,接着将段秋平团团围住。
“你现在就是条过街老鼠。”
“若羌的兵都逼到京城了,你怎么还活着。”
“你父皇这个时候出兵,真不管你死活啊。”
段秋平骑虎难下,甩开宋荣,缓缓后退半步,死死咬着嘴唇,只是视线一直没能从宋荣身上移开,阴鸷酷烈。
宋荣从没见过他这样子,心中隐隐泛出些疑虑。被丢开已久的理智悄然回归。
只是那眼神并未持续很久,段秋平很快调整了面色,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眼神温润,垂在身侧的手暗暗将拳头握得更紧,拳头被冻得通红,微微的颤抖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宋荣几不可查地皱皱眉,没人能一边紧握着拳头一边露出毫无破绽的笑容。
这时候,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毫无顾忌的哄堂大笑。
紧接着从人群中站出一人来,他穿着青绿色的衣袍,手里拿的正是宋荣刚丢过来的玉佩——此人正是宋渡:“段秋平,今日你从我膝下过,这玉佩便还给你。”说着便摆好姿势,指了指自己的膝下,眼神戏谑。
宋荣眼神一变,悄悄退到一边。周身嚣张的气焰不知何时已经熄灭。
段秋平盯着宋渡手中的玉佩,扯了扯嘴角想挤出笑容却失败了,自认为很和悦的样子,其实满脸的阴沉:“别开玩笑了。”对面的人脚一跺,将玉佩高高举起,作势就要扔:“谁跟你开玩笑了!不知好歹的东西。”
段秋平连忙举着双手制止了,他浑身发颤。
宋渡还在步步紧逼。他指着自己膝下逼问:“你钻不钻?不钻就戴着你头上的脏帽滚回自己的国。”
宋荣往后退了半步,将嘴一抿,噤声不言,余光若有若无地溜向段秋平。
段秋平上前一步,看着握在他人手里的玉佩,声线阴冷:“你给我等着。”
耳边依旧充斥嚣张跋扈的声音,段秋平只能勉强正住身形,不让自己看起来太过狼狈。
这玉佩…是他作为皇室贵族唯一的象征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它都是他尊严的最后一段支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箭在弦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