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遥整个人缩在易缙的怀里,根根分明的长睫毛安静地垂着,睡颜恬静乖巧,他无意识把双手缩在胸前,像是在做祈祷的孩子。
宁遥难得睡着,但易缙却睡不着了。他的睡眠一向也不怎么好,都要靠安眠药才能睡着,就算靠着安眠药睡着了也经常会做噩梦。
现在宁遥整个人缩在他怀里,他也不好起身去拿安眠药,只好闭上眼睛强行酝酿睡意。
闭了一会儿眼睛,他又睁开眼睛,垂着眉眼凝视着睡着的宁遥。
易缙长大后再见到宁遥,和宁遥记忆里的那次狗血见面不一样,而是在易缙十九岁时,某个海滩派对上。
银白海滩上,少年绝色苍白,身姿挺拔,矜贵优雅,正在用小提琴演奏着一首激昂悲怆的曲子。
波涛汹涌的大海前,狂肆的大风将少年的白衬衫猎猎鼓起,纤细瘦削的腰身若隐若现。
那一抹雪白无暇的身影纤弱又摇曳,像美丽脆弱的白蝶在死亡风暴面前翩翩起舞。
曲子越发激昂高亢,带着无与伦比的旷远和悲哀,少年神色却堪称冷漠,眼底似乎还带着一丝对世界的厌恶和嘲讽。
那时候,易缙有一种错觉,他几乎以为下一刻宁遥就会用那琴弓将自己的脖子割断。
易缙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他竟然不知不觉看着宁遥看了很久。
宁遥又一次从噩梦中吓醒,他猛地睁开眼睛,呼吸急促,瞪大的眼睛中带着明晃晃的脆弱、无措和痛苦,但很快,他就猝不及防对上了易缙凝望他的眼睛,所有的情绪一下子消退,只剩下一点愕然。易缙好像也没想到他突然睁开眼睛,有些怔愣。
半晌,宁遥缓过神来,迟疑问:“你……在干嘛。”
如果他刚才没看错,易缙是在盯着他发呆,他又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凌晨五点。
易缙说:“没干嘛。”
宁遥略过了易缙盯着他发呆的事,问:“你一直没睡?失眠?”
“嗯。”易缙揉了揉太阳穴,眉眼带着困倦,“不过现在困了。”
宁遥又盯了他两秒,说:“那就睡吧。我也要继续睡。”
易缙闭上眼睛,“嗯”了一声。他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宁遥没追问他盯了他一整夜的事。
宁遥又把脑袋拱到易缙胸口,双手环过他的腰抱住,易缙喉结动了动,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一下,调整了一下姿势。
过了一会儿,宁遥的睡意终于又渐渐上来了,就在他快要陷入睡眠的时候,突然抬起头,亲了一下易缙的脸,嗓音哑得有些黏:“晚安,早安。”
易缙微微一僵,他睁开左眼,瞧了宁遥一眼,又迅速闭上,然后在宁遥的脸上也亲了一口,什么也没说。这回,易缙很快也睡了过去。
大概是因为之前两人对对方的和盘托出,两人之间不再像之前想弄死对方那样针锋相对,而是陷入了一种比较微妙的处境。
宁遥努力不去想那种微妙是什么,只是按部就班地跟随着易缙的节奏生活。
看易缙做饭,和易缙一起吃饭,和易缙一起吃药,和易缙一起发呆,看易缙摆弄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和易缙吵架,和易缙做/爱,和易缙睡觉。
嘶,这么一总结下来,宁遥更觉得哪里不对了。
易缙似乎忘了,他绑架宁遥的目的——要报复,要宁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目的。
宁遥坐在走廊,眯起眼睛,微微抬头看了一会儿万里无云的晴空,又挑着眼睛去瞧不远处的易缙。
男人身高腿长,肩宽窄腰,穿着简洁干净的休闲套装,正在认真研究怎么给葡萄架喷药。
还没研究好,易缙忽然低下头,拿出裤兜里的新手机,接了电话,听着听着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挂了电话后,易缙神色不大好地走过来,说:“如果再待久一点,就能看见葡萄长出来了。”
“嗯?”宁遥抬起头。
易缙弓下腰,随手抓了抓他的头发,说:“我们得走了。他们知道我们在哪里了。”
他们指的是宁家和易家。
“要去哪里?”宁遥拍开易缙那只作恶的手,问。
易缙沉默地和他对视了半晌,说:“不知道。”
“不知道?”宁遥挑眉,“这可不是一个合格的亡命之徒。”
“那合格的亡命之徒给个建议?”
宁遥愣了愣,笑说:“怎么,我还有决定权?”
“临死之人可以有一些优待。”
宁遥含笑道:“那确实是一个很大的优待了。”
“嗯。”
“那我想想。”宁遥作苦思冥想状。
宁遥想着想着,突然觉得鼻子好像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下意识用手堵住鼻子,接着脑袋剧烈疼痛了起来,但他仍没有放开捂住鼻子的手,他艰难地抬起眼睛,模糊的视线中是易缙紧蹙的眉头和开合的嘴唇,他听不见,他晕了过去。
抢救室外,易缙坐在椅子上,出神地望着某一处,他好像想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他想抽根烟,却怎么也没把烟从烟盒里抽出来,好像有什么人跟他说了一句“这里不能抽烟”,他又把烟盒塞回了口袋里。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拿出手机,瞧见是一串陌生的号码,他盯着那串号码跳动又安静了下去,紧接又跳动,又安静,来来回回许多次,他都没有接。
抢救室忽地打开,他连忙站了起来,宁遥被推了出来,他跟了上去,旁边的医生叫住他:“你是这个病人的家属?”
易缙迟疑了一秒,点了点头。
“这个病人的状况很严重,你应该知道了吧。其他情况我还要和你再说说。”
易缙点了点头,跟着医生走了。
宁遥睁开眼睛,就触到易缙垂落的目光,他眨了眨眼,动了动嘴唇,声音有点轻:“我躺了多久。”
易缙倾身去按钮,回答:“三天。”
“怎么样?”
“离死不远了。”
宁遥乐了,说:“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
易缙没再跟他说话,因为医生和护士已经过来了。
宁遥自从醒来后,哪怕是医生护士在的时候,视线都一直在易缙的身上。
等医生和护士检查完离开后,易缙才又坐到床边看着他。
“你的状态似乎不太好啊。”宁遥说。
易缙说:“嗯,本来睡眠就不好。”
宁遥噙着笑说:“我还以为你担心我,才状态不好呢。”
“想太多。”易缙冷冷说。
宁遥点头,承认是自己想太多。
“有精神了?”易缙问。
“还好。”宁遥缓慢地要坐起来,易缙扶着他起来,他又问,“怎么?”
易缙拿出一张华国的地图和一支笔给他,说:“把你想去的地方画个圈。”
宁遥手指虚虚拢着笔,看了一眼地图,又瞅了一眼他,说:“真我说了算?”
“废什么话。赶紧画。”
“两个亡命之徒的逃亡路线,应该一起商量谋划,才更出乎意料。”宁遥把笔递给他说。
易缙接过笔,宁遥扯了扯他的衣摆,他抬眼,宁遥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说:“你坐这来。”
他坐到宁遥身边,宁遥歪头靠在他肩上,易缙的呼吸不自觉放轻了。
宁遥展开他手里的地图,说:“我们要设计个复杂的路线。让他们找不到我们,把他们耍得团团转。”
“嗯。”
宁遥有点累,说两句话都要喘一下,他只是动动嘴,其他的圈圈画画都由易缙来。
从北到南,从西到东,他们画了很多个地方。
“易缙,你怕死人吗。”宁遥轻声说。
易缙眸光微顿。
“如果我在半路突然死了,会把你吓死么。”
易缙发出不屑的冷笑。
宁遥笑了,身子轻轻颤抖。
“你临死前还有什么想要的?”易缙忽然低声问。
宁遥惊讶地看他,说:“你还能帮我实现我的遗愿吗?”
易缙淡淡道:“少说废话。”
宁遥又笑,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弯起来,倒也不难看。
“没有诶。”
“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易缙侧了侧身,看他,说,“坦白局似乎还没结束。”
宁遥和他对视了良久,敛了笑意,身子坐正,视线转到别处,眼神有些放空,缓缓说道:“我以前听过一个说法。”
“说爱能治愈一切。我信了。”
“所以我一直都想要这种传说中能够治愈一切的爱。我想找这么一个人,这个人偏执地、专注地、全心全意地深爱着我,满心满眼都只有我,永远只爱我,只对我好。但是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过。”
他勾了勾自嘲的嘴角,继续说:“很好笑吧,像我这种想了无数遍死亡的人,竟然有想过这样的事。”
易缙确实没想到宁遥这样厌世的人,居然有这么天真又幼稚得傻气的想法。
虽然他们都知道了彼此心中最深最狼狈最难堪的秘密,但宁遥说起这个不算什么的遗愿时还是有些难为情。
“是挺好笑的。”易缙说。
果然还是被嘲笑了。宁遥又乐了,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下巴突然被温热的指腹捏起,宁遥被迫侧脸与易缙对视,那双冰蓝的眼睛深邃得令人辨不清其中的情绪,接着,宁遥听到了男人低沉冷肃的声音说:“我爱你。”
宁遥的笑意缓缓僵滞,愣愣地看着他。
易缙没再说什么,让宁遥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爱你。”易缙面无表情说。
“……”
忽然,宁遥好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看着易缙又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笑话那样,笑得比刚才还厉害,笑得身体颤抖。
易缙对此冷眼旁观。
“你再说一次。”
“我爱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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